掌心温润粗糙的触感将齐林从濒临涣散的意识中猛地拽回。
他的右手挣扎著,尽力握了握。
不是幻觉。
那坚硬、温润又带着木纹质地的触感,无比真实地硌在掌心。
可是————他记得清楚,因为来历成谜且用途不明,这副面具被他留在了第九局的研究部门,并未带出来。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被雷光犁过、近乎凝固的废墟,出现在他这只沾满污血、正微微痉孪的手中?
觉醒?
齐林陡然想起了第一日,在生死来临之际,在求生欲达到最大之时,他脸上的这副凶神傩面也是如此出现在自己的手中。
不同的是,此刻齐林的耳边没有当日的低语,只有受伤后血液奔腾的呜鸣。
可即使没有那神秘的诱惑,他也不自觉的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戴上它。
我理应戴上它。
混乱的念头在剧痛与失血的眩晕中疯狂撕扯,他的面前好象出现了一丝幻觉那个在无名村落里,明明记不得名字,却又满眼期盼如同重逢的女孩,正朝他缓缓走来。
与此同时,临时医疗区隔离检查室外。
消毒水的气味冷而刺鼻,打更人用力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心渗出的汗,额角的烫疤在惨白的灯光下似乎又鼓胀起来,隐隐作痛。
隔着厚重的钢化玻璃,他能隐约看到里面躺在巨大仪器上,宛如人偶般苍白的身影。
我做好准备了么?
“我做好准备了。”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冲进肺里。
悬壶脱险了,风伯奔赴战场,别说傩面拥有者,就连许多普通的民众都在这个混乱的雨夜里抗争。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做点真正能称之为“事”的事。
而且他也有种冥冥中的预感————这件事甚至会影响到整个事件的走向,草蛇灰线的命运编织引线,最终引领着他来到此处。
这是只有他能做的事。
打更人推开门,抬脚踏入检查室,研究人员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审视,有探究,也有残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我准备好了。”
“真的假的,爱花同志?”川字眉的男人微微怀疑道。
要知道,根据之前这位张爱花同志的表现来看,他对入梦有着近乎生理性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是短短一会的时间便能克服的么?
可打更人没有多说话,顶着这些目光,径直走到圣女床边。
“开始吧。”
他声音有点紧,但还算稳。
川字眉的男人点点头,没多说,旁边头发枯黄的女研究员递过一个复杂的脑波监控头盔,晃了晃。
可打更人没接,他闭上眼,努力排开周围仪器滴滴作响的噪音,排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掌心复上脸颊,玄色的傩面无声浮现,眉心的残锣轻轻晃动,发出让人闻之一震的声响。
“【惊梦】,激活。”
熟悉的灵魂抽离感骤然袭来,随即是熟悉的、仿佛赤足踏入冰冷沼泽的黏腻与滑坠感。
黑暗中无数碎片尖啸掠过:惨叫的犯人、扭曲的肢体、无边血海。
以及自己莫名恐惧的————那扇印着自己颓丧扭曲的脸的心门。
为何不踏入这道门扉,门扉的背后究竟遮挡着什么?
其实打更人总有种混乱的感觉,那些支离破碎的噩梦,他在各种案子里都是见过的,犯不着如此害怕。
局里也会定期安排心理医生来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自己何止没病,甚至因为爱出风头而有些社交牛逼症的趋势。
那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呃————”
他的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呜咽,胃部条件反射地痉孪,冷汗瞬间湿透内衬,透体冰凉。
放弃吗?只要稍微松一口气,就能缩回安全的躯壳里————
“不行!”
悬壶的表情无比清淅地在他脑海里炸开,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眼神却满满都是温暖和鼓励。
他猛地一咬牙,傩面眉心的铜锣印记再次震荡。
“妈的,我还想————追你呢!”
反正漆黑的梦中没人能听见,于是他喊出了这句羞耻到近乎让人钻地的愿望。
“给老子开啊!”
伴随着一声低吼,打更人用尽意念奔跑,他越过幻象也越过虚假的恐惧,对着那扇扭曲的心门————狠狠撞了上去!
“嗤啦——”
仿佛布帛撕裂的声音,阻力骤然消失,冰冷刺骨的泥沼感伴随灰绿色的滤镜淡去,跌入一片光亮刺眼的空白。
木屑的清新气息混杂着雨后泥土的湿气扑面而来。
打更人猛地睁开眼睛。
他正站在一条熟悉又陌生的石板路上,两边不再是破败死寂的木屋,而是崭新的、带着烟火气的民居,转了转视线,门前的空地上晒着颗颗饱满的麦子,屋檐下挂着晒干的辣椒,好象能闻到空气里的辛辣味。
最主要的是外墙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傩面,有狰狞的钟馗,有憨态可掏的和合二仙,鲜亮整洁。
他再次回到了这个诡异的村落。
“这就是————圣女的意识?”
可是这里和之前那个支离破碎,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无名村落截然不同,充满了鲜活的人气。
打更人心头一动,小心戒备起来。
入梦的能力其实大部分时间不可能这么精准,因为人的记忆内容往往是混杂的,支离破碎的。
一般来说,他只能靠进入记忆后看到的第一副画面,再推导前后发生的事,然后缓慢引导其主人,带着他进入相关的梦境节点。
可这次太直接了——好象有人早已在这里等他多时。
打更人下意识地顺着路往前走,心跳却越来越快。
直觉告诉他,变化的内核就在前面,他绕过一簇摇电的竹影,熟悉的木工棚出现在眼前。
“笃、笃、笃————”
刻刀敲击木料的声音平稳,轻快,如此清淅,清淅到甚至不象一场梦。
棚子里,靛蓝布衫的少女背影依旧专注,就象他们当时进入无名村落领域时看到的那样。
但这一次,她并非独自一人。
一个身量高大、穿着一袭玄青色古式深衣的男人就站在她旁边,微微倾身,看着少女手中的刻刀在傩面獠牙的棱角上仔细修磨。
突然的,打更人的大脑传来撕裂的痛。
无数的画面,对话,记忆,如同大坝决堤,洪流滚滚而来。
打更人不可置信,无法控制的回忆起一个之前网络上声名鹊起,甚至他亲眼见过,却莫名忘了的名字。
那人脸上戴着一副面具——玄黑底漆,鎏金勾勒着重瞳、逆鳞与螺旋双角,威严神秘,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光泽。
这个名字如同炸雷般在打更人意识深处爆开,碎片般扎进他的大脑皮层。
他记起来了,他全部记起来了!
他那次堪称耻辱的,在车里睡了一夜的任务。
潜入齐林梦境、被识破身份的惊悚——————那支离破碎却又蕴含无穷恐怖箴言的未来预言。
最后意识被强行抽离前,那句温和的道歉:“可惜我已以身入局,如果以后有机会————让我那位友人替我说一声抱歉吧。”
还有大傩,鬼疫,守护,天命,少昊氏,自导自演————
无数画面、声音、感受拧成一股洪流,狠狠冲刷着他灵魂的外壳,发出刺耳的嗡鸣。
陷入如此庞大的迷局中,他本该怕的。
可他笑了。
打更人突然咧嘴,面对这离奇的,令人恐惧的记忆笑了,弯下腰捂着肚子,笑中带着心酸的泪。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惧怕过————
我不是怂包,也不是软蛋,其实我有好好肩负起我该履行的责任。
我有着打更人的傩相,曾经在风伯手下出生入死,怎么可能会怕自己的分内之事?
原来,我只是被资本做局了!
打更人畅快的笑出了声。
眼前这位,就是齐林记忆中那个被“杀”的网红。
就是那个神秘莫测、以身入局、预言了灾厄未来的————
少昊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