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使者来的那天,天飘着细雨。八匹纯白无杂毛的龙驹,拽着鎏金裹边的车驾,径直堵在郡守府正门口——那排场,比当初帝师来的时候还要张扬。使者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穿一身东宫近侍的锦袍,下巴抬得能接住檐角滴下的雨水,看人时总耷拉着眼皮,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人,是脚边的泥疙瘩。
李穆慌慌张张跑出来迎,腰弯得快贴到地面,脸上堆的笑比哭还难看。使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作招呼,目光越过李穆,扫到站在后面的苏文和林风,眉头“唰”地就皱紧了。
“楚玄呢?太子殿下的钧旨在此,他竟敢不来亲迎?”声音尖细,还带着宫里人特有的拿腔拿调,听着让人牙酸。
苏文往前迈一步,拱手时身姿不卑不亢:“宗主正在闭关稳固境界,不便打扰。使者有旨意,可先跟我说,我代为通传。”
“放肆!”使者脸一沉,声音陡然拔高,“太子殿下的旨意,也是你一个区区幕僚能听的?让他立刻出关接旨!不然,就是藐视储君,按律当诛!”
气氛瞬间绷得象根拉满的弓弦。雨丝落在鎏金车驾上,沙沙声细碎得烦人,却压不住场子里的僵劲。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太子殿下远在帝都,倒还惦记着我这边郡小修。”
众人回头,见楚玄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他穿一身素净青袍,没戴冠冕,脸色还有点苍白,脚步轻缓地走过来。目光没往那豪华车驾上扫一眼,直接落在使者脸上。
使者被那眼神一盯,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转念想起自己的身份,又强撑着扬起手里明黄的绢帛:“楚玄接旨!”
楚玄没跪,只微微点了点头:“使者念吧,我听着。”
使者脸涨成了猪肝色:“楚玄!你……”
“边郡野修,不懂朝廷的规矩。”楚玄打断他,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使者要是不愿念,那就请回。苏文,送客。”
苏文立刻上前一步,作势要引使者往外走。
“你!”使者气得手抖,可一想到太子交代的差事,终究还是把火压了下去。他狠狠瞪了楚玄一眼,展开绢帛,尖着嗓子念起来。
旨意绕来绕去说一大堆,内核意思却简单:太子赏识楚玄的本事,愿意帮他摆脱帝师的打压,将来甚至能许他世袭藩王的位子。条件只有一个——楚玄得立刻上表,明着支持太子,还要派兵去牵制跟二皇子交好的镇北军。
念完,使者得意地看着楚玄,等着他磕头谢恩。
楚玄却笑了,那笑容淡淡的,没半分暖意:“太子殿下的好意,楚某心领了。只是青风郡刚打完仗,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实在没力气掺和帝都的纷争。至于藩王之位,”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帝师才走没多久,我就急着投靠新主子,传出去,怕是要坏了太子殿下的名声吧?”
使者没料到他会直接拒绝,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楚玄却不再理他,转身对苏文道:“使者远道而来,辛苦得很,安排个住处,好好招待,别怠慢了。”
说完,竟自顾自转身回了后堂,把使者晾在雨里。
那使者站在原地,脸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楚玄的背影,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到了夜里,驿馆“听雨轩”的灯亮了一整晚。太子使者和清虚道人隔着张桌子对坐,使者早没了白天的倨傲,脸上满是焦虑和不满。
“道长,您也看见了!那楚玄就是块滚刀肉,油盐不进!太子殿下的大事,可不能毁在他手里!”
清虚道人慢条斯理斟着茶,眼皮都没抬一下:“急什么?帝师大人早料到了。楚玄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使者一愣:“帝师大人的意思是?”
“楚玄这人性子桀骜,绝不是肯屈居人下的主。太子想利用他,跟与虎谋皮没两样。”清虚道人吹了吹茶沫,抿了一口,语气里带着点冷意,“帝师大人要的,从来不是他投靠谁,是他……彻底消失。”
使者眼睛一亮:“那……”
“等着吧。”清虚道人放下茶杯,目光深不见底,“帝师在北境是受了点伤,但也快好了。等他亲自南下,这青风郡……呵。”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密,把屋里的对话压得低低的。
同一时间,郡守府的密室里,楚玄、苏文、林风、墨尘,还有刚从北境九死一生逃回来的石虎,都聚在这儿。石虎身上的煞气还没散,脸上一道新添的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看着格外狰狞。
他带来的消息,让满屋子人都沉了脸。北境的局势早烂透了,蛮族的攻势一波比一波猛;帝师确实受了伤,但根本没伤到根基,反倒借着养伤的由头,清掉了一批军中不服管的将领。他手下的黑龙卫主力一点没损,说不定还借着战事磨得更凶了。
“帝师……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肯定会南下。”苏文捧着刚汇总的情报,声音干巴巴的。
“怕他个鸟!”石虎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都晃了晃,“咱们现在有新甲,有新阵,还有墨长老!他来多少人,俺杀多少人!”
墨尘缓缓摇头,语气凝重:“帝师要是亲自来,必定是雷霆万钧的架势,绝不会再给我们缠斗的机会。元婴期……在炼虚面前,还是不够看。”
密室里瞬间没了声音。压力像块大石头,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宗主,”林风忽然开口,眼神亮得很,“我们未必没有帮手。”
所有人都看向他。
“太子急着拉拢我们,正说明他在帝都的处境不好,急需外援。二皇子那边,虽然没直接接触过,但咱们派去帝都的弟子传回来消息,二皇子的母族势力不小,他自己也总以‘贤明’自居,对太子早就不满。我们或许可以……”
“虚与委蛇,暗通款曲。”楚玄接过他的话,嘴角勾出点冷意,“太子要表忠心,我们就给他表;二皇子要借力打力,我们就给他借。先让他们兄弟俩狗咬狗去。”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巨幅坤舆图前,手指在帝都的位置点了点。
“帝师把我们当棋子,太子把我们当刀。”楚玄的声音低沉却清淅,“那我们就好好当这个棋子,好好做这把刀。只不过,下棋的手,握刀的手,得是我们自己。”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苏文,以我的名义给太子回信。话说得要恭顺,苦要诉得真切,答应派兵,但要粮要饷要装备,拖着他!另外,让咱们在帝都的人,想办法接触二皇子手下的关键人物,不用提我,只透个口风,说太子想对镇北军动手就行。”
“石虎,伤养得差不多了就滚回军营,新兵的操练不能停。帝师来之前,我要看到五千玄甲军,个个能上战场!”
“墨尘,宗门大阵全力开启,灵石别省着。我要这青风郡,固若金汤。”
“林风,传学点不能停,还要加把劲。告诉那些散修,想活下去,想有条出路,玄道宗的门,一直开着。”
一道道命令说得清清楚楚,原本压抑的气氛,慢慢被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冲散了。
众人齐声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密室里只剩楚玄一个人。他又看向那幅坤舆图,目光掠过青风郡,掠过周边三郡,最后定格在帝都那一点上。
窗外的雨停了,乌云散了些,露出一弯冷飕飕的残月。
清辉洒进来,照亮他半张脸。表面看着平静,底下却是翻涌的暗流。
他知道,帝师在等,太子在等,二皇子也在等。
可他,不等了。
这盘棋,该他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