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卯时了,萧弈没时间招待陈光穗,吃了朝食,邀他一起点兵操练。
自然不是向昔日的老上司眩耀,而是让陈光穗帮忙评鉴他麾下兵士的精锐程度。
陈光穗表情震憾,甚至带着不可置信与嫉妒。
想来也是,上次分道扬镳,廿营只有二十人,如今是满编的殿前军第一指挥了,论官位,两人平起平坐,萧弈还更高一丢丢。
回到值房,陈光穗立即就忍不住了。
“攻克开封后便再无立战功的机会,你如何一路跃迁?”
“我没有跃迁啊,是从太后封的内殿直贬下来的。”
“这”
这就是陈光穗不懂了,官场上,立功并不等同于升迁,来自其它阵营的欣赏,更能体现价值。只知道哼哧哼哧地立功,和拉磨的驴有何区别?
“看来,陈兄并不关注我啊。”
“我回澶州接了家眷,你出了何事?”
“一些风言风语,陈兄既未听过,不必理会。”
萧弈摆摆手,心想,陈光穗打仗还行,但耳目闭塞,不会有大前程的。
“我就开门见山了,你们为何把我的军头砍了?”
“私斗嘛,风气如此。”
“岂有这般简单?”
萧弈不答。
陈光穗尤豫片刻,换上坦诚的语气,道:“哥哥自问待你不算亏心,又在你营里等了一夜,你给个实话,可好?莫非是陛下想杀功臣?”
“陈兄是担心王节帅?”
“不必担心,与他无关。”
“你给个准话,到底发生了何事?”
萧弈见陈光穗目光殷切,知他是替王殷如此,也算重情义。
考量了一下,算是个可帮之人。
“阿兄,纵容兵士抢掳是对是错?”
“你这?”
“就陛下立国以来之措施,你我当时观念之争,现今你如何看的?”
“我并非觉得抢掳没错,我是认为不能苛罚老弟兄,你说杀就杀”
萧弈不想与他罗嗦,抿着嘴,冷冷盯着他看。
半响,陈光穗叹了一声。
“行,我错了,军纪必须遵守。成了吧?”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说吧,为何把我军头砍了?”
“简单,陛下想查抄了天下佛寺,但佛门不可怕,顾忌的是背后的利益勾结,白再荣就是一个典型,砍了他,看看旁人的反应,见事态可控,那就可以动手了。”
简单来说,萧弈知道郭威想稳一稳,先砍了白再荣,就没必要再稳了。
陈光穗恍然大悟,眼珠转动了两下,问道:“出了缺,谁补?”
“那得看谁愿意为陛下办事,陈兄信佛吗?”
“有时候信。”
萧弈会心一笑,道:“陈兄可去找王峻相公。”
“不,此獠与节帅作对,我绝不叛投于他门下!劝你也莫与他混在一处。”
“我对事不对人,那这样,你若有上进心,遇到立功的机会,我通知你。”
陈光穗尤豫了一会,还是想升官的,重重一抱拳,道:“多谢!”
“陈兄一起用午饭?我这里一天三顿。”
“不了,告辞。”
查看了建造牢房的进度,萧弈换了身衣裳,准备出门。
此时却有兵士禀报道:“将军,辕门外有人要你出去相见。”
“谁?”
“来人不肯说身份,但婢女口气不小哩。”
萧弈心头疑惑,出了辕门,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表面看着并不奢侈,但车厢下方以竹编为底,裹牛皮减少颠簸,可谓低调舒适。
“敢问何人相请?”
“噗嗤。”
车厢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安元贞的声音传来。
一只纤纤玉手探出车窗,招了招。
“你快上来。”
萧弈登车,才进车厢,一块帕子就掷了过来。
“坏蛋,谁允你早上偷偷跑了?”
“当值呢。”
“可人家想你了。”
“咳,往后出门,别再妆扮得太美,引人注目,容易漏了身份。”
“美吗?”
“过于明媚了。”
安元贞目露喜意,垂首偷笑,轻声道:“那你帮我把口脂抹掉?”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有人嚷了一声。
“咦,那马车,不动也晃哩!”
安元贞连忙拧了萧弈一下,嗔道:“登徒子,你待我真好,可算能出门了,我都闷死了。”“打算去哪逛逛?”
“你陪我吗?不对,我是否太黏你了?你肯定怕被女子缠上,才不理她们。”
“这两日还算空,之后就得大忙一阵了。”
“那你陪我逛东市嘛,我进京小半年,还没逛过东市呢。”
“我须去一处办事,你去吗?”
“好啊好啊,我陪你。”
萧弈掀开车帘,吩咐道:“城东北,等觉禅寺。”
“烧香理佛哦?”
“找一个得道高僧,严峻法师。”
“找他求什么?”
“求功业,把头饰摘了,你扮作我的婢女。”
“呸,让皇后当你的婢女,美死你了。”
“往后你们出门,你得有个别的名字,就叫“袭人’吧。”
“才不要,不好听,说得好象我袭击你。”
“是“花气袭人’的意思。”
“咦,忽然就好听了,我很香吧?”
“我闻闻间…”
感觉一下子就到了等觉禅寺。
下了马车,放眼看去,如今开封城东北隅竟还有一座矮矮的小山,也不知后来怎么没了。
萧弈把身上的旧鹤氅披在安元贞身上,遮住了她的绫罗彩衣。
才到山门前,知客僧立即抛开旁人,只迎向他们二人。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是来烧香的?请随小僧来。”
萧弈点点头,递过香火钱。
回头看去,付不起香火钱的虔诚信徒们在石阶下挤着跪拜。
大殿颇清净,炉烟袅袅,安元贞收敛了跳脱,在佛前也庄重起来,上香合什,闭目祈福。
侧殿的佛龛前,有披着红色袈裟的高僧正与穿着华贵的老妇说话,往这边看了一眼,迈步而来,手中念珠转得从容。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面生,然身具慧根,与我佛有缘。”
他声音不高,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萧弈淡淡一笑。
安元贞喜道:“真的?佛祖会保佑我的吧?”
“女施主心性质朴,灵台澄明,必贵不可言。”
“不瞒大师,小女确实一生顺遂,人生大事,只有一桩不如意”
“阿弥陀佛,女施主方才求的是姻缘,老衲观之,两位同气连枝,自有白首齐眉之缘。”
说罢,那高僧合什行礼,飘然而去。
安元贞又羞又喜,也不看萧弈,招过知客僧,问道:“你们寺庙的佛,很灵的吧?”
“阿弥陀佛,心诚则灵。”
“我当然心诚啊,那位妇人布施了多少?”
“常夫人今日布施了两百贯。”
“那我布施三百贯。”
萧弈摆摆手,道:“不急,敢问严峻禅师何在?”
“阿弥陀佛,禅师并不见客。”
“我想见。”
安远贞道:“我布施五百贯,让我们见严峻禅师。”
“两位施主稍待,容小僧问问方丈。”
待知客僧一走,萧弈的骼膊就被安元贞揽住,也没在意这就在佛前。
“方才那位高僧不是你要见的严峻禅师吗?他佛法那么高深。”
“那是禅露法师,开赌坊、青楼、牙行,眼力果然不俗。”
“啊?怎能如此?”
“都是生意嘛。”
不一会儿,知客僧转回,道:“小僧只能带两位施主到夷山后禅院。”
“有劳了。”
从西角门出了等觉禅寺,随着一条土路穿过树林,远远见到一个草庐。
知客僧停下脚步,低声道:“严峻师叔祖不喜被打搅,小僧便不前去了,二位能否得见,只看缘法。”“多谢。”
萧弈举步上前,还未到草庐,遇到一个中年和尚盘坐在青石上默写经文。
“敢问大师,严峻禅师可在草庐中?”
“不在。”
“不知他去了何处?”
“施主寻他,若为讲经,经在架上;若为论法,法在云间;若为度人,他亦身在俗尘。”
中年和尚左手一指远处的开封城,说完,目光已专注地落在经文上。
安元贞道:“这秃驴好无礼啊,我们自去草庐里等。”
萧弈却觉这个和尚有点意思,目光打量,见他一身灰色僧袍,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身形极瘦,瘦得没有丝毫累赘,轻盈地像随时能飘走。
“我寻严峻禅师,为的是他的名气。”
“请施主伸手。”
萧弈伸出手。
和尚拾起地上一片落叶,将融化的冰水倒在他的掌心。
“何意?”
“名如叶上冰雪消融,施主求仁得仁,请回吧。”
安元贞被气笑了,拉过萧弈的手,拿帕子擦干净,捂在她手掌里,道:“贼秃,拿了我的布施,在这绕弯子,真讨厌,拆了这破草庐。”
和尚不以为意,道:“心若无住,处处是家。”
萧弈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你便是严峻禅师?”
“施主也可以是严峻。”
“我不与你打禅机,我来,是请你参加天子朝会,保佛门一线香火。”
“不去。”
“我还未说后果。”
“不去便是不去,种“不去’的因,得“不去’的果。”
“岂不怕我烧光你的经文,杀光你的弟子?”
“草木有枯荣,日月有朝夕,生死随缘幻影。”
“敢问大师,贵庚?”
“若问年序,五十有四,若论轮回,方度须臾。”
萧弈讶然。
本以为眼前人只有三十多岁,凝神端详,才发现他颌下的胡子稀疏,却已花白,皮肤也很粗糙,但脸上没有丝毫愁苦的皱纹,尤其是眼神,毫无杂念,透着孩童般的清澈。
就好象,岁月使他的皮相老去,却没给他添一丝世俗气,富贵权力美色,甚至世人想要的一切,都没能侵蚀他,让他有种赤子之态。
萧弈预想中,会遇到一个慈悲为怀的老和尚,可以用佛法赓续来胁迫,但真正的严峻禅师不是那样,而是无情无念,已然出世。
出世之人,自然是劝不动的。
怎么办?
正想着,安元贞道:“你好聪明啊,怎知他就是严峻禅师?”
“他和我见过的和尚不一样。”
“有甚不一样?他不跟你走,把他捉走呗。”
萧弈觉得很对。
专业的事该交给专业的人,带回去,印诚自然有办法。
干脆伸手一捉,拎住了严峻禅师的后脖颈,拎起。
很轻,他从没提过这么轻的成年男子。
难题顿时解决,他一个武夫,干嘛要跟和尚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