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难得的由心而发的欣慰。
虽说今天起了些波折,险些让自己颜面尽失。
但结果却是好的。
如今不论是严嵩还是徐阶,也都认可陈寿提出的法子,那么事情就依旧算是这些大臣们群议出来的。
自己依旧可以只需要看结果。
圣人无错,错在臣工。
有了这份念想,嘉靖此刻再看陈寿,心里头那是越看越喜欢。
至于说陈寿今日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封驳圣旨,还闹出置棺家中的事情。
在此刻的嘉靖看来。
那也不过是年轻人性子要强而已。
若是似陈寿这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和严嵩、徐阶这些半截子埋在土里的阁臣一样,暮气沉沉,什么话都要权衡利弊之后才说,那才是有问题了。
对于皇帝的心理变化,陈寿倒没有明确的感受到。
但嘉靖当众说自己是救时言官。
陈寿却是赶忙回道:“臣侥幸在朝为官,深受皇恩,食君之禄,虽无治世之才,却不敢有一丝怠怠。陛下一人掌乾坤朝纲,内阁、六部、五寺等处阁臣、部堂、翰林学士,无不是各司其职,为君分忧。臣不敢当陛下厚赞。”
今天出的头已经够多了。
再要是应下这个救时言官的名头。
让六科和都察院那些个言官御史们怎么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嘉靖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对于陈寿此刻的推辞,只当是这个年轻人的谦逊罢了。
他转而看向严嵩、徐阶等人。
“今日之事,虽有波澜,但有陈寿与诸卿,终是查缺补漏。陈寿所言诸事,内阁六部,以为可行?”
这说的就是陈寿提出的,浙江开垦山林种桑,苏松两府改棉为桑,杭州、苏州织造局增加织机、招揽织工,三年之后年产二十万匹丝绸,岁得三百万两的事情。
以及当下将杭州织造局库存二十万匹丝绸,以三百万两的价格卖给外商,再将往后三年两处织造局将产的二十万匹丝绸,约期提前折价发卖给外商。
严世蕃看着今日出尽风头的陈寿,心中到底还是存着几分怨恨,将要开口。
然而严嵩却是快他一步,坐在软凳上,一只脚轻轻挪动,踢了严世蕃一下,随后便朝着皇帝笑着说道:“陈给事得陛下夸赞为救时言官,臣等亦闻陈给事今日所言,并无不妥。诸事,皆可办之。”
说完后。
严嵩这才回头,深深的看了儿子严世蕃一眼。
朝廷亏空,国帑空虚,皇帝也需要银子继续修道。
这个时候,不管陈寿提的法子到底能不能行,在没有找出疏漏前,那就是唯一的办法。
现在反对陈寿,其实就是在反对皇帝。
另一头。
徐阶心中一声长叹。
自己当真是看走了眼。
他闷声说道:“臣无异议。”
陈寿侧目看向徐阶,心中淡淡一笑。
没有异议,却不代表就是认同。
嘉靖倒也清楚,却是朗声道:“既然诸卿皆以为陈寿之言当行,此事交内阁会各部司草拟章程,俱本奏来。”
这一次。
嘉靖有了前车之鉴,没有直接降旨,而是先让内阁和各部司衙门拟定章程出来。
一来如此做,事情便算是朝廷群臣上的奏本。另外自然就是事情先让朝臣都知道,免得再有人等到旨意下来了,却又封驳亦或是上疏谏言。
严嵩立马站起身。
与徐阶等人躬身作揖。
“臣等领命。”
嘉靖笑了笑,看向飘着雪的殿外,随后站起身从人群中穿过,走到陈寿身边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走到殿门处。
众人无不是连忙转身紧随其后。
便是陈寿,亦是跟着嘉靖到了殿门前。
只穿着里衣和一件道袍的嘉靖,敞着道袍,双手叉腰,昂首看向殿外雪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嘴上念着李太白的行路难。
嘉靖回眸看向身后一众臣子:“姜尚垂钓,伊尹入梦。两人都是古之贤臣能臣。李太白写尽蜀道之难,入蜀路难,治天下更难。姜尚已作古,伊尹更千年,今不见古人,但今人何必不如古人?”
众人又见皇帝开始打着机锋,无不是心中暗自思忖揣测圣意。
嘉靖这时候又转口道:“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朕也不留你们了。上元团圆,都回家团聚吧。”
严嵩、徐阶等人纷纷躬身:“臣等告退。”
陈寿亦在其中。
然而嘉靖却忽的说道:“朕听闻陈卿如今孤身一人在京,便留下陪着朕吃碗汤圆。”
才将提起腿迈出脚的陈寿,又挪回了脚步。
已经跨出殿门的严嵩、徐阶两人几乎是同时低头回眸,深深的看了一眼被皇帝单独留下的陈寿。
少顷之后。
陈寿已经是进了内殿。
而嘉靖则是坐在了那张八卦道台上,手里端着一碗汤圆,眼里透着几分异样的注视着,手捧碗勺欠身坐在凳子上的陈寿。
“前汉也有个叫陈寿的,写了本《三国志》,官至太子中庶子。晚年虽遭贬官,受人诽议,却活到了六十五岁。”
“你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便敢封驳圣旨,不怕赴了周云逸前尘旧路?”
暂不明白嘉靖用意的陈寿,连忙起身,将碗勺放在凳子上。
嘉靖见状摆了摆手:“不必跪来跪去,只回朕的话便是。”
陈寿这才躬身道:“陛下问臣怕不怕,臣自然是怕的。”
嘉靖看了眼他,脸上露出笑容:“倒是个诚实的。”
此时殿内,吕芳和黄锦站在一旁伺候着,陈洪则是不知去了何处。
陈寿开口道:“臣三年前才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二,早年家贫,苦于读书,就连亲事都未曾定下,自然是怕死,也怕祖宗的血脉传承在臣这里断了。”
说完后,他抬头看向道台上的嘉靖。
“但臣早年丧父失母,是靠着同村乡邻和族人接济为生,入了族学读书,后考中秀才,便靠着朝廷的廪生之制活了下来。”
“臣十年寒窗,中秀才,中举人,又中进士,入朝为官,这一路都是受了乡邻族人和朝廷的恩遇,才走到了今日。也是仰天子圣恩,才有了今日的臣。”
“乡邻族人对臣有活命之恩,陛下对臣有再造之恩。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也是天下人的君父,天下人则是君子的子女。于臣而言,皇上便是臣的君父,臣便是皇上的子女。”
“如今国家艰难,君父忧心,臣仰君父圣恩,又如何能因惧己身之小,而失了君父与国家之大?”
“因此,臣怕,但臣更不敢不言。”
说到这些的时候,陈寿不由想到了过往,某一个将自己视作亚父的年轻君王,然而自己最后却被其枭首。
也想到了某个视自己为义子的君王,可自己最后却是失望至极,被贬斥流放边陲终老而亡。
然而如今。
他的这些话落在嘉靖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感想。
嘉靖的眼里闪现着一丝波动,一息轻叹:“陈卿不易……朕彼年,亦是皇考早薨,皇兄骤崩,山陵震荡,朕不得不自安陆千里北上,担起这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
说完后。
嘉靖眼里多了一份孺慕之情的看向陈寿,看向这个将自己视作君父的年轻人。
“自古忠孝之辈皆大才,陈卿今日尽忠职守,又君父子女之言,足尽孝道。”
在吕芳和黄锦的注视下。
嘉靖笑了笑。
“朕取你这份忠,也允你这份孝。”
“望我大明救时言官,能忠孝长存。”
这话。
意味深长,就很值得让人深思品味了。
陈寿却是眉头微皱,思虑良久之后,终于还是挥袍跪拜在地。
“君父在上,臣尚有言,欲谏陛下!”
眼看着陈寿忽然这般举动,更是又出口要进谏。
嘉靖眉头一皱。
吕芳和黄锦对视了一眼,目光紧紧的盯着皇帝和陈寿。
这原本还好好的。
又是君父,又是子女,又是忠孝长存。
怎么又要进谏了?
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