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中。
当陈寿在严党和清流之间搅风搅雨的时候。
如今官居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高拱,一直在默默的观察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户科给事中。
有意思啊。
原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是徐华亭安排的后手
不成想竟然是个白身。
虽说是南直隶的人,但却是中都凤阳附近庐州府人氏。
倒是和江南关系不大。
高拱的眼里,闪铄着一抹考量。
即便过去三年这个陈寿在朝中都是个白身,可今日这番御前奏对之后,哪怕他再如何想要独善其身,也不可能如过往那样游离在朝堂之外了。
只要在朝中一日,那么就必然要与朝中官员有亲疏区分。
尤其是在当下,浙江垦山种桑、苏松改棉为桑,两地织造局增添织机、增加织工的事情,基本已经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
那么陈寿所说的三年之期。
自然就会出现。
而在这三年里,按照朝廷过往的惯例,凡是谁提出的事情,大概率会由其负责的习惯。
即便陈寿还只是个给事中,大概率也会多多少少对此事有一定的权柄。
忽的。
高拱眉头一挑。
再看陈寿的时候,原本就藏着考量的眼里,又多了几分深思。
今日这等局面,恐怕就是此子有意为之!
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所图甚大啊。
就在高拱有所明悟的时候。
原本只说了一句话的李春芳,眼看着徐阶今日被挤兑的面色涨红,终究还是对着陈寿开口道:“织工一日三班轮换,如此浅显的法子,我等久居朝中,却不曾想到,陈给事当真后生可畏。”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
说一句陈寿是后生,自无不妥。
随后李春芳又说:“只是陈给事所言之事,无论是浙江开垦山地种桑,还是苏松两府改棉为桑,再或者是要杭州、苏州两地织造局增加织机,招揽织工,都需要时日。想来,这也是陈给事所说的,三年之后朝廷才可岁得三百万两的原因吧。”
陈寿看向这位日后的青词太平宰相:“李学士慧眼。桑树不是一日长成,织机不能一夜凭空而出,织工也非一日可成。如此种种,都需要时日。”
李春芳点点头,色温而气和:“只是今日所议改稻为桑等事,乃是因朝廷如今亏空良多,国帑空虚,朝无钱粮用度。陈给事进言之事,尚无三年时日或可成。远水救不了近火,朝廷也不可能等上陈给事三年时间,等着三年后那三百万两银子。”
说完后。
李春芳悄然的看了眼徐阶。
自己虽然是据实而言,但也算是为对方解了围。
这个陈寿纵然能看穿挑破改稻为桑的本质,能提出三年后年产二十万匹丝绸,岁得三百万两的法子。
可他总不能连当下朝廷亏空,急需钱财救急的难题,也能解决吧。
心中已经有所猜想的高拱,听到李春芳的问话之后,立马冲着陈寿投来注视。
徐阶则是重新练起了养气功夫,闭口不言。
贾应春见徐阶又低着头默不作声,亦是侧目看向一旁。
倒是严世蕃眼神一动。
天生的秉性使然。
严世蕃呵呵一笑的开口:“陈寿纵有眼界,可我等都无法解决的难题,难道他一个新晋的给事中,就能解决?”
“《楚辞》卜居篇有云,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忽的。
珠帘后的御座上。
嘉靖眉目含笑的轻声开口,念着楚辞里的句子。
严世蕃神色一变,赶忙回头模样恭顺的看向皇帝。
嘉靖笑着说道:“这是说人力有穷时,人各有所长。于朝廷百官而言,便是各司其职,各尽所能。”
说着话。
嘉靖摆手道:“前宋户部尚书卢梅坡有诗云,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雪白于梅,而梅香于雪。世人爱雪也爱梅,朕亦如此。”
“陈寿能言改稻为桑之弊,能进三岁之后岁得三百万两之法,便是其智所在,其长之处。”
连续引用两篇诗词。
嘉靖无疑是在主动为陈寿解释,给这个在他心中已经差不多真的是天子门生,皇帝同党臣党的臣子一个台阶。
严世蕃眉头微皱,徐阶胸口发闷。
皇帝已经有意无意透露出对今天这个胆敢封驳圣旨的给事中的坦护。
这很不好!
陈寿会心一笑,面上躬敬:“陛下干纲治道,圣明无双。”
嘉靖笑了笑。
正欲开口。
陈寿却又说道:“臣今日言杭州、苏州制造局若一切章法得当,三载之后可岁得三百万两,虽如远水,不可救当下是近火。但此事若操办得当,上下效行,人事清白,朝廷便可得一份长久之源。”
“而近朝廷亏空,国帑艰难,灾患频生,外患四起,兵备如火,臣愚钝笨拙,微末寸学,虽无良策,使朝廷岁得七百万之利。却可使朝廷今岁得五百万两急财。”
就在玉熙宫中众人都以为,今天这场闹剧要结束,朝廷里要多出一个当红言官的时候。
陈寿忽然之间的开口,立马让众人为之侧目。
原本还气定神闲,又是楚辞,又是雪梅的嘉靖,更是眼前一亮,语出急切道:“陈卿当真能让朝廷今年得利五百万两?!”
五百万两!
朝廷的亏空能暂时补上。
内阁和户部,想来也不会再继续打内帑的主意。
严世蕃在听到陈寿说今年能让朝廷多出五百万两,下意识就想要开口嘲讽驳斥。
可一想到今日种种。
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被他给重新咽回肚子里。
他有些不确信的看向陈寿,眼里带着一丝忌惮。
这个突然杀出来的给事中,当真是智多近妖?
而徐阶已经放弃在今天查找陈寿的漏洞。
自己为官多年,在朝中这么些年,坐看朝堂上那些人起起伏伏,这几年严党势大,自己不也一样稳坐内阁次辅之位。
无非是谨言慎行,徐徐图之罢了。
陈寿则已经是含笑说道:“回奏陛下,虽然今年朝廷不在浙江改稻为桑,织造五十万匹丝绸卖给外商。但杭州织造局那边既然说有二十万匹丝绸,这些自然是可以卖给外商的,总不能烂在库中。”
“若是杭州织造局所言不虚,二十万匹丝绸,便是三百万两。即便先前与之商谈的外商不满数量,也可再寻其他外商重新议定契书。”
嘉靖目光扫向众人,最后落在了吕芳身上。
吕芳轻声开口:“回万岁爷,奴婢今日便照会杭州织造局,询问库中丝绸数量。”
经过五十万匹丝绸的事情,吕芳这时候也不给替自己的干儿子打包票了。
嘉靖点了点头:“问清楚了,若是有二十万匹丝绸,便是如陈寿所言,能值三百万两银子。”
说完后,嘉靖脸上带着笑容看向陈寿。
“陈卿方才言及,今岁朝廷能得五百万两,如今就算做杭州织造局有二十万匹丝绸,能卖出三百万两,还有二百万两不知要从何处寻来?”
陈寿神色如常,思绪不乱道:“杭州、苏州织造局定三年之期,增织机、招织工,三年后年产二十万匹丝绸。而这三年时间,两处织造局却并非不是生产,且织机、织工将会一岁多于一岁。”
“臣谏言,以杭州、苏州织造局三年之期,所织丝绸,预先售于外商。三年时间,想来也可织出二十万匹丝绸。虽是预先出售给外商,为打消其人顾虑,可以朝廷之名,皇上降旨,以我大明朝廷为信,将此二十万匹丝绸,折价十两一匹,总计二百万两售于外商。”
“则杭州织造局现存二十万匹丝绸,可得三百万两。”
“杭州、苏州织造局三年所产二十万匹丝绸,再得二百万两。”
“如此,今年朝廷便可因丝绸得五百万两之利,以解燃眉之急。”
其实这就是期货的法子。
将苏州、杭州织造局往后三年的产出打包,提前以更低的价格预售给外商。
而陈寿也没给严世蕃等人开口争辩的机会和口子。
既然是期货预售,那就降低价格。
嘉靖还在琢磨着陈寿当下提出的期货预售法子。
高拱已经是站了出来:“启禀皇上,臣附议此策!商人皆逐利,我大明丝绸现货卖与外商,一匹作价十五两。而今将苏州、杭州两处织造局三年所产丝绸,约期交割,以十两一匹售卖。外商便可多得一匹丝绸五两的净利,必然趋之若务。”
见到高拱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陈寿脸上露出一抹意外。
而嘉靖在听到高拱的附议之后,亦是面露笑意,却还是看向严嵩和徐阶二人。
“内阁,陈寿所言与外商约期三年,交割苏州、杭州织造局所产丝绸一事,是否可行?”
徐阶缓缓抬头看向皇帝:“回奏皇上,若外商无异议,此事可行。”
他没有把话说死,却也算是勉强认同。
而严嵩则是眯着眼道:“回皇上,陈寿所言之事,并非孤例。我朝盐政开中,以盐引为契,召商民输粮,与此事大同小异。只是盐政积弊,也因盐引而生。苏州、杭州织造局三年所产丝绸,约契交割之事,可行,却不可常行。”
说完之后。
严嵩回头侧目,深深的看了陈寿一眼。
在严世蕃诧异的目光中。
满殿之人,只看到严嵩竟然是面带笑意的开口夸赞了起来。
“朝廷时下艰难,臣垂垂老矣,双目昏聩,不察改稻为桑之弊。幸得陈寿直言进谏,拾遗补阙,查缺补漏,又建言献策,三年之后朝廷得多每岁三百万两开源之利,今又得当下五百万两之利。可谓能臣,足堪救急。”
一通毫无保留的夸赞之后。
严嵩抬头看向皇帝。
“老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得此能臣。天佑大明,贤臣辈出,皆为天子圣明之治所致。”
在得到了严嵩和徐阶的认可之后。
嘉靖立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笑声之后。
嘉靖满脸得意的看向陈寿。
竟是觉得,越看越是满意。
“翰林附言,阁老赞许。”
“陈卿今日直言进谏,建言献策,以解国难。”
“真乃救时言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