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好一阵沉默之后。
嘉靖忽的笑了一声。
他亦是放下了手中的碗勺,交由黄锦取走。
嘉靖拍了拍手掌,合在一起搓着,眯眼看向陈寿:“今日你封驳圣旨,直言进谏,驳改稻为桑,质问朝臣。如此,是想说朕了?”
陈寿抬起头看向面色思忖考量的嘉靖。
他沉声说道:“皇上御极之初,励精图治,天子综核于上,百官执事振于下,从蠹之弊,十去其九,所少者元气耳,国家可谓焕然一新。”
“正德时,宦侍之祸,陛下即位后御近侍甚严,又尽裁天下镇守内臣及典京营仓场。内臣之势,本朝少有。”
“又抑制勋戚,有分外强占者,俱给原主。行令各府州县永为遵守,则徭役公平而无不均之叹矣。勋戚殊荣,及今已封,故与终身,子孙俱不准承袭。外戚世袭,至本朝尽革之。”
陈寿面色凝重,掷地有声,脸上浮现一抹笑意:“陛下御极之初,力除一切弊政,天下翕然称治。臣民无不称颂,嘉靖中兴之治。”
事实上。
后世人只关注嘉靖的大礼议之争,熟悉他的二十年不上朝,西苑修道。又或者是被宫女勒脖子,数次险些被火烧死,让大明开始出现党争。
但很少有人会去了解,实际上的嘉靖朝前二十年。
确确实实可以说是中兴之治。
而那个时候,刚刚从湖北安陆北上入京,继承大明皇帝之位的嘉靖,也确确实实是励精图治,革新朝野。
如果在十年前,嘉靖就驾崩。
那么历史上必然会如此记载,他是一位圣明君王。
但如同唐玄宗一样。
活的太久了。
在陈寿短暂的停歇换气之际。
吕芳终于是忍不住,轻声提醒道:“陈给事,再不吃汤圆,可就要凉了。”
明着是在说汤圆要凉。
但实际上,吕芳又是何等人物?
陈寿这会儿几近言辞夸赞皇帝御极之后的中兴之治,实际上就是欲扬先抑。
先说好,那么接下来必然是要说坏处。
陈寿面带感激的看了一眼吕芳,却仍是不改心意。
什么是谏臣?
惟不惧死尔,直言进谏。
虽说自己今天一直在改稻为桑的问题上,避免言及嘉靖本人,与严党、清流划清界限,方才又是一番君父子女之论。
但这都只是自己这一世想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为了确保自己而为。
但对皇帝。
自己依旧要做到谏臣的事情。
而自己君父子女之论,说的那么透彻,铺垫了这么多,总不能只在这里吃一碗汤圆就回家吧?
嘉靖这会儿也明白了陈寿的用意。
脸色稍稍冷了一些。
“子不言父之过,你方才君父子女之论,难道忘了?”
陈寿应声答道:“是父,也是君!是子,也是臣!子不言父之过,臣不得不言君之失!请皇上准允臣进谏!”
这小子是犯浑了啊!
竟然如此倔强!
嘉靖一时间恼羞不已,可想到今日种种,却又强忍着怒意:“好!好!你当真是要学那周云逸了!”
陈寿依旧是面色不改:“臣今日置棺家中,非是为封驳谏言改稻为桑,而是为进谏君父所备!若臣使君父生怒,请君父恕臣尽忠失孝,收臣尸骨于棺中!”
吕芳面色大变。
全然想不通,明明已经得了圣心期许,今日之后可谓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的人,为何偏偏要这样做。
黄锦更是有些不忍的劝说道:“陈给事,别说了!别说了!莫要惹了万岁爷生怒。”
“说!”
“让他说!”
嘉靖一声冷喝,怒目看向陈寿:“让他说个明明白白!说清楚了,在他眼里朕这个君父,到底都做错了什么!让他丢了那份孝,让他全了那份忠!”
面对本就心性反复无常,忽然再次暴怒的嘉靖。
陈寿依旧是思绪清楚。
他开口道:“嘉靖二十年以前,君父锐意进取,中兴之治,盛世前兆。臣实在不明,为何这十馀年来,也就是这仅仅十馀年来,我大明朝竟成如今这般。”
“国家艰难,社稷艰难,国库亏空,国帑空虚,东南倭患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九边狼烟四起,俺答叩关,辽东亦是战事连连。内忧外患,接踵而至!”
“君父常言文景之治,效黄老无为而治。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犹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
“因文帝犹有接地气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修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
“可嘉靖二十年之后,君父自以为效文景之治,十馀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是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
“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修养生息,以至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
陈寿面色愤慨,痛声长呼:“今日朝议,改稻为桑,而我大明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皇上言之。我若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彼时,君父颜面何存?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
“君父!”
“知否?”
长叹息。
陈寿已经双目涨红。
他直直的盯着道台上,已经被气的脑袋微颤的嘉靖。
吕芳和黄锦二人,此刻早已经是跪伏在地上。
道台上。
嘉靖更是双目涌动着杀意。
陈寿则是叩首一拜,再起身,语气倒是悄然的缓和了起来:“今日不久之前,君父颂李太白蜀道难,提及姜尚、伊尹。臣虽愚钝,却知晓这是君父对臣之期望。国家艰难,君父期许臣能做我大明的姜尚、伊尹。”
“可臣自知,并无姜尚、伊尹之盖世大才。臣视陛下为君父,敢在朝堂之上封驳圣旨,谏言改稻为桑,却不敢于众臣面前,谏言君父,以至君父颜面受辱。”
这便是在打了嘉靖一棒子之后,又开始给他发糖。
九世经验,血一般的教训。
谏臣吗,又没说非要如何如何。
既如此。
从从容容,游刃有馀。
也不失为另一种当谏臣的法子。
陈寿看向被气的发颤的嘉靖,你看,我视你为君父,我又父母双亡,你就是我爹。
我说你的不是,也是挑着严党和清流不在的时候说。
而有了这句话铺垫之后。
吕芳亦是赶忙抬头看向嘉靖:“万岁爷,陈给事处处为万岁爷考虑着想。他虽进谏言及天子圣德,却也是如万岁爷今日所言,救时言官,忠孝长存。”
什么样的人不值得救。
什么样的人,值得自己出言搭救。
吕芳分得很清楚。
陈寿看了眼帮自己说话解围的吕芳,将这事暗暗记下。
随后他看向怒气未消的嘉靖。
“陛下,臣知治国之难,方有今日陛下借李太白蜀道难言及他事。陛下近十馀年来不朝,身居西苑,臣亦知晓,此非陛下本意,而是无奈之举。”
“大明难,社稷难,朝廷难,陛下更难。”
“昔年,陛下欲奉孝,南下安陆,途中行在三次失火,宫闱之中又有女官大逆,朝堂之上百官相互倾轧,各司衙门你争我抢,党争无休。”
“可二十年前,陛下是何等雄心壮志,我大明朝又是何等的中兴之治,陛下承继大统,如何就惧了此般艰难?”
“若当真如此,君父今日又为何要念李太白那首蜀道难?”
“臣以为,君父仍是那个御极之初的皇帝,君父昔日壮志今日仍未消。”
终于。
也不知道是陈寿的哪句话,触动到了嘉靖。
道台上的他,面上仍有怒色,却总算是开口道:“这便是你要说的?你便知朕是何等心思?”
见到嘉靖终于是开了口,陈寿也稍稍放心下来。
他高声道:“臣就是这般想的!皇上在臣心中,就是这样的!皇上雄心壮志,天地日月不可改!”
这句话,终于是让嘉靖笑了一声。
不过也只是一声。
陈寿见状,立马沉声道:“皇上,嘉靖二十年前,我大明因皇上有中兴之治,臣知晓朝堂内外的难处和凶险。”
“可我大明本不该如此!”
“我大明朝有圣君在位,治世纵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只要人心齐,泰山亦可移!”
“臣虽位卑言轻,才疏学浅,但皇上若仍存雄心壮志,臣必当粉身碎骨以全嘉靖盛世!”
“臣是天子门生,是皇上的臣党,为尽嘉靖盛世,纵有万死,臣今日所置棺椁,便是日后埋骨藏尸所在!”
当陈寿再提天子门生,皇帝臣党之后。
嘉靖终于是抬头看向了他。
皇帝的眼里,闪过了一道锋芒,眼底藏着一抹动容。
到这个时候。
今日这场君臣之间的私下进谏,便算是明明白白了。
陈寿是要鼓动着皇帝再行革新。
变革大明!
黄锦赶忙一声长嚎。
“万岁爷!”
“陈给事忠孝无双,纵有万死不改其志,忠孝万岁爷,国朝未有,今始于他!”
“还请万岁爷息怒,纵然陈给事妄言进谏,亦是一片忠孝之心,还请万岁爷宽恕。”
在陈寿一番打一棒子又给一颗糖,连番进谏炮轰,又尽述其志之后。
嘉靖一声轻叹。
“大明本不该如此?”
“大明……不该如此……”
“大明不该如此!”
他缓缓的站起身,走下道台。
走到了陈寿面前。
陈寿心中谨慎,虽然自己把话说的缜密,可到底还是有些担心。
虽然自己倒也无所谓死于进谏。
可若是最后一世就这样结束,到底还是不甘的。
啪的一声。
却是嘉靖抬脚,踢在了陈寿的手臂上。
“混帐玩意!”
“口口声声愚钝笨拙,朕瞧着你倒是最精明的那个!”
这话一出。
吕芳和黄锦两人,齐齐的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们在皇帝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朝堂上什么样的官员没见过。
可偏偏就是陈寿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个年轻人,他是真的忠孝两全啊。
若是皇上今日因怒而诛,将来有朝一日,必然心生悔意。
如今倒是无事了。
陈寿已经心中那块大石头彻底落定。
自己赌对了,也猜中了。
他赶忙顺杆子抬头,脸上带着纯良憨厚的笑容,看向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的嘉靖。
“君父在上,圣明无过于君父,臣不过是年轻气盛,心中藏不住事,也藏不住话。”
嘉靖只是哼哼了两声,转口道:“什么嘉靖盛世,什么雄心壮志,等朝廷办好了你今日提的事情,再来说。”
朝政何其难,哪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又哪是多出一个忠孝两全的陈寿,就能做好事情的?
陈寿会意,心知肚明:“臣明白。”
嘉靖见陈寿清楚意思,点了点头,随后便又骂道:“滚吧!再让你进谏,朕今日非得要被你这混帐气倒下!”
陈寿面上笑意不减,麻溜的爬起身。
躬身作揖行礼。
“臣,领命,告退。”
嘉靖带着一抹笑意,注视着陈寿一步步退出内殿,等他跨出殿门,忽又冲着吕芳、黄锦吩咐道:“挑些尚膳监送来的冬枣、漳州橘,还有枣泥卷和奶皮,让他带回去。”
吕芳面露笑意,冲着黄锦看了一眼。
黄锦立马起身,笑着应下:“奴婢领命,陈给事一人居京为官,奴婢多为他备些,平日里下衙也不至于饿着肚子。”
这话就很有由头和用意了。
嘉靖只是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