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终于不装了。
她是关心他的,她一直都是关心他的……
若她真的不在乎,连之前的那些寥寥数语就也不会给他留下了。
谢晦继续往下看,发现信纸上有两小块地方,颜色比周围要深一些,纸面也起了细微的褶皱。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上面摩挲着。
这是……她当时写到这里时,掉下的眼泪吗?
真是痴儿……
他的沅沅怎么就这么痴?
接下来的内容,画风突变。
不知道是不是骂痛快了,接下来的语气,变得温柔又无奈。
“阿晦,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但是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嘛,我也想陪着你,但阎王爷都觉得我太可爱了,就想提前把我收了去。”
“在这世界上好看的人那么多,好玩的事情也那么多,总不能因为少了我一个,你就不过了吧?”
“你这么好,这么……嗯,虽然有时候很烦人,但你值得找一个更好的人,这世界上好姑娘这么多,总会有一个比我更爱你,你也会比爱我更爱的人。不要总想着我了,好不好?”
“所以,别再难过了。我现在已经变成天上的星星啦,每天晚上都会看着你。你呢,就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上朝,别再动不动就杀人,也别再伤害自己了,不然我会在天上看得很生气!”
“你要是实在想我,就给我多烧点好吃的,要京城里最时髦的吃食,什么烤乳猪啊、糖炒栗子啊、杏仁豆腐啊……不许拿那些做得很石头一样的贡品点心糊弄我!听见没有!”
“哦,对了,还有……”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信的末尾,字迹开始变得潦草,似乎写信的人也陷入了某种挣扎。
他看到了被划掉的两行,墨迹很重,几乎要划破纸背。
谢晦看了又看,过了许久,才依稀辨别出被划掉的内容。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还有下一句。
“相识已是上上签,何必相思煮馀年。”
大概是她也觉得,在这种时候拽两句酸诗实在不太合适。
所以最后,她只是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话,做了最后的告别。
“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的。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就写在纸上烧给我吧。我能看到的。”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谢晦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头。
雨已经小了些,湖面上雾气蒸腾,远山如黛。
她真狠。
比他还狠。
她让他往前走。
她竟然让他去找别人。
她甚至连一个让他等下去的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谢晦低头,先是喉间溢出一声低笑,而后又哭又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软,便倒在船头,状若疯癫。
那一天,谢晦是在乌篷船里被马禄贵和桑拓他们找回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面无表情,活象是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他不再自言自语,也不再为那个不存在的人布膳。
他只是又如孟沅刚过世时那般,静静地待在养心殿里,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不哭,也不笑。
那种死寂,比任何疯癫都更让人心悸。
他沉寂了一周。
一周后,一个念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
他想去看看她出嫁前的闺房。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疯狂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他想知道,在不认识他之前,她是什么样的。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房间的窗户朝着哪个方向,她是不是也喜欢在窗边看书、吃点心。
他想知道关于孟沅的一切。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桑拓,换上一身最普通的常服,悄无声息地出了宫,直奔孟府。
孟家二房与三房的人对于他的突然到访,自然是诚惶诚恐,但更多的是摸不着头脑。
而孟献之夫妇却是连面都没露,是故意晾着他。
谢晦也清楚,他们不是怨他,更不是念着女儿,不过是揣准了他念着孟沅的情分,故意摆架子,想着让他因愧疚多给孟家些好处罢了。
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想,怠慢也好,算计也罢,这些人是沅沅的爹娘,是她曾笑着喊过“爹”“娘”的人。
只要一想到沅沅生前待他们的模样,那些刻意的轻慢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怎会对她的爹娘怎样呢?
毕竟孟家夫妇已经是沅沅留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牵挂了。
他没有理会孟家二房与三房谄媚又惊惧的脸,只是冷冷地吩咐了一句:“带朕去元仁皇后的闺房。”
他们不敢违抗,孟沅的叔伯婶母更是亲自为他在前面引路。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座僻静雅致的小楼前。
楼前种着几株兰草,风过之处,暗香浮动。
谢晦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纤尘不染,显然是日日有人打扫。
但他一踏进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一种强烈的、说不出的违和感笼罩了他。
房间的布置极其清雅。
墙上挂着的是水墨山水,书案上摆着的是文房四宝,博古架上陈列的是各种古籍善本。
窗边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君子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花香。
整个房间的色调,以浅绿和月白为主,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素净。
这不对。
他的沅沅,喜欢的是明亮的颜色,是翠色、粉色、鹅黄色、朱红色。
她喜欢华丽热闹,尤爱在房间里堆满各种亮晶晶的奇珍异宝。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冷冷清清的调调?
谢晦的心沉了下去,一种就如得知她死讯时般深沉的恐惧猛地攥住了他。
他象个闯入者,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试图查找一丝一毫属于她的痕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案上。
那里摊着一本练字的字帖,旁边是一沓写了一半的纸张。
上面的字迹,是簪花小楷,写得极其工整秀丽,一笔一划都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与雅致。
这字……
这是谁的字?
好看是好看,但太陌生了。
他的沅沅,写字是出了名的丑。
她的字东倒西歪,毫无章法,像喝醉了酒的螃蟹在纸上横行霸道。
他嘲笑过她无数次,她也为此气得追着他打。
他也曾经手柄手教过她,但朽木不可雕,孟沅坚持“只要对方能看得懂这到底是什么字就成”,所以谢晦最后遂放弃。
那么,这本字帖,这满屋子的清雅——这一切都是谁的?!
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
他开始在房间翻找,动作从一开始的疑惑,变得越来越急切,越来越粗暴。
他拉开妆台的抽屉,里面是素净的银簪和玉梳,他打开衣柜,里面是一水儿的浅色衣裙。
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一个与他记忆中的孟沅截然不同的姑娘。
谢晦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身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她在临死前,声嘶力竭地喊着的爸爸、妈妈。
不是爹娘,不是父亲母亲,而是爸爸,妈妈。
沅沅从不这么叫。
他记得很清楚,她提起孟家人时,永远是“父亲”、“母亲”,生疏地象是在称呼陌生人。
她唯一一次对“父母”一词露出所谓的真情,还是某一次他俩吵架,她气急了,骂道:“你以为大家伙儿的亲子关系都跟你谢家一样恶劣吗,谁都象你一样,恨不得亲手掐死自己爹妈?!”
太多细节了。
太多他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却处处透着古怪的细节。
她不会骑马。
孟家三代五将,四世三公,他那个大舅哥孟不顾自小就跟着孟献之习武,可她就连上马都要人扶,第一次骑马时吓得脸都白了。
她也不认识京中的那些世家子弟。
每次宫宴,那些自称与她出嫁前就甚是相熟的夫人小姐们试图跟她套近乎,提起什么诗会茶会,最开始,她都是一脸茫然,但后来学聪明了,就只笑不语。
如果这些都能勉强归结到那是因为她自幼身体孱弱,养于深闺,鲜少得见外客,更荒论骑马射箭。
……那,那个郝云间呢?
那天在孟府,郝云间抱住他时,她的表情现在想来,哪里有一分旧情人重逢的样子,分明是见了鬼一样的惊恐。
孟家的表少爷,她竟然不认识……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谢晦不敢深思、却又昭然若揭的答案。
他爱的那个姑娘,热烈而鲜活。
她喜欢大红大紫,喜欢把昂贵的瓜果当香料熏,俗气又可爱。
她吃起自己中意的糕点时,毫无吃相,会弄得满地都是酥皮,她会躺在龙榻上看那些不入流的志怪小说,也会因为他嘲笑她字丑,追着他打他半个时辰。
沅沅是热的,是活的,是带着尘世烟火气的。
而这个房间,可以是任何一个大家闺秀的,却独独不会是她的。
谢晦盯着那些字,只觉得自己象个天大的笑话。
他这三年来,日日夜夜思念的,究竟是谁?
他册封的元仁皇后,是谁?
他为之发疯,为之自伤,为之苟活至今的执念,又是谁?
她是从哪里来的?
她是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吗,还是什么修炼成精的山中妖魅?
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来……
不会的,这断然是不会的……
绝对不会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他曾经是那么鄙弃这些鬼神之说,但现在,他多么希望这就是真的。
谢晦宁愿她是妖是鬼,也不愿承认,他连他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的人生简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他从一出生就是个笑话,他的父母是个笑话,现在就连他与她,也变成了笑话。
谢晦,你太可笑了,你真是全天下最可笑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