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过后,谢晦的疯病又沉了几分。
与其说是疯,不如说是他愈发沉溺于这种分裂。
清醒于谢晦而言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只有在混沌的幻觉中,他才能见到她。
于是,他放任自己沉沦。
养心殿的宫人早已习惯了陛下的自言自语。
谢晦时常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软榻说话,有时候是笑着的,有时候是皱着眉的,有时候又是赌气不理人的。
膳食就是最好的例证。
自孟沅去后,谢晦依旧每日让人按着她生前的喜好布置一桌子的菜,大多是他不爱吃的。
谢晦一口不动,偶尔夹一筷子放到对面的碗里,低声劝道:“多吃点儿,你太瘦了。”
御膳房每天都要端上来,又原封不动地撤下去,第二天继续。
养在殿里的芝麻和汤圆时常凑上来讨食,他会笑,然后对空气说:“你的儿子们饿了,你不管管吗?”
通常这时,马禄贵就会连忙给身后的小太监使眼色。
小太监会意,会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奔向御膳房。
他们不敢违抗,只能从元仁皇后生前留下的食谱里,翻出从前元仁皇后最爱给汤圆儿跟芝麻做的花样,然后小心翼翼地复刻出来。
谢晦能清淅地感到自己的割裂。
他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在清醒的绝望里痛苦挣扎,一个则沉溺在疯癫的幻象里,无比贪婪地沉溺于这种疯狂。
他甚至卑劣地渴望自己能永远疯下去。
因为只有在疯的时候,他才能看见她。
她会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阳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色的绒毛。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甜香,能看到她因为吃到好吃的而微微眯起的眼。
在那个世界里,他是安心的,完整的。
而另一半的谢晦,冷眼看着自己的沉沦。
一旦清醒,现实往往会猝不及防地刺破他精心编织的幻梦,提醒他她已经死了。
那种清醒,比任何酷刑都来得残忍。
他会瞬间失控发狂,想要毁灭周围的一切。
但他答应过她,不迁怒,不伤及无辜。
这个承诺缚住了他暴戾的本性。
当那份清醒的痛苦袭来时,他便只会伤害自己。
谢晦甚至从这种自我伤害中,咂摸出了一丝扭曲的、报复的快感。
沅沅,你看。
你对谁都这么好。
对宫人好,对臣子好,对天下百姓好,甚至对那些意图谋害你的政敌,都存着一份该死的悲泯。
但唯独对他……
但却唯独对他……
她的心太大了,装了太多人,多到唯独常常没时间看看他。
于是,他爱上了这种报复般的快感。
他拿着小刀,在那些原本快要愈合的“沅”字烙印上,一刀一刀,慢慢划开。
血渗出来,带来熟悉的痛感。
他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绯红色寝衣,敞着襟口,看着鲜血染红衣裳,流淌在狰狞的字迹上。
谢晦常常低声喃喃,唤着沅沅,想象着是她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他,占有他。
腐朽而淫靡。
他知道,若是她在,一定会哭着阻止他。
她会心疼的。
只要她肯心疼,就够了。
但发疯归发疯,到了该上朝的时候,他会重新束好头发,换上龙袍,变回那个阴鸷难测、洞悉权谋的帝王。
那个叫谢知有的孩子,还需要他撑着。
他必须撑着,撑到那个孩子能自己站稳脚跟。
这是他作为父亲,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也是他作为她的男人,必须替她完成的责任。
在疯狂与清醒的夹缝中,孟沅死后的第三年盛夏终于来临了。
谢晦找齐了那张藏宝图上所有的东西。
寻宝的过程,是他亲手拉长的一场凌迟。
刚开始,他找得很快,急切地想要从她的遗物里汲取一丝活下去的养分。
但越到后面,他越慢。
他甚至害怕了,他怕找完了,这个她亲手为他搭建的游戏就结束了。
他们之间最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也将彻底断绝。
可即使他把速度放慢到几天,甚至十几天才去找一件,那张小小的地图,也终有被走完的一天。
最后一个藏宝点,在太液池的那艘乌篷船里。
还是那艘船,当年他和她曾在这里雨夜观荷,被一场大雨困住,他生涩地想要亲吻她,却被她想方设法地躲开了。
如今,他独自一人,没有让任何内侍跟着,只是撑着一艘小舟,慢慢划向湖心那艘被藤蔓和水草半掩着的旧船。
船身依旧,只是覆了一层青笞,显得陈旧而孤寂。
他踩着晃悠的船板,躺了进去,躺在她曾经坐过的位置。
他闭上眼,周围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雨夜重合了。
船蓬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湖面上氤氲着潮湿的水汽,空气里有荷叶的清苦味道。
一切都和六年前一样。
只是,船上没有了她准备的小兔子型状的奶冻、各色糕点和冰酪,没有了那盏昏黄的莲花灯,也没有了倚在船舷边,那个一边伸手去够荷花,一边回头对他笑的少女。
船里,什么都没有。
他根据图纸上最后的提示,在船舱的角落里摸索着,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他的心跳得厉害,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盼。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封信,安静地躺在那里。
信纸是她惯用的、带着淡淡花香的材质。
他展开信,熟悉的、张牙舞爪的字迹映入眼帘。
“谢晦,你这个大笨蛋!”
信的开头就是一句毫不客气地责骂。
“你是不是傻?批奏折的时候没见你这么有毅力,找这些破烂玩意儿倒是起劲得很!我藏得这么隐蔽,你居然都找到了,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说你是不是都把精力用在这些邪门歪道上了?你要是把这股劲儿全用在国事上,大昭早就天下太平了!笨蛋!蠢货!大傻瓜!”
谢晦看着,却不自觉地咧开了嘴,眼底泛起了一点湿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