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沅死后的第一年,深秋。
养心殿内终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混着挥之不去的、隐约的血腥气,还有偶尔从角落里飘来的,属于野兽的腥膻。
光线被厚重的帷幔滤过,显得昏沉而凝滞,灰尘在稀薄的光柱里浮动、旋转。
谢晦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竹,玄色的常服松垮地敞着,露出胸膛和大片手臂。
昔日,孟沅常在此消暑,夏夜里,边吃蟹粉酥边听雨打竹叶声。
如今只剩竹影摇窗,再无旧人。
芝麻安静地伏在他的脚边,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
它比两年前还要长大了许多,体态矫健,眼神却依旧温顺,只在看向谢晦的时候,才会发出一两声表示亲近的、低沉的咕噜。
谢晦没有看它,他只是微微侧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自己手腕上一道刚结了血痂的划痕。
半晌,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只有自己和脚边的豹子能听到的破碎呢喃声。
谢晦的疯病,又犯了。
“芝麻……”谢晦叫了一声,喃喃道,“你说,你娘亲她是不是迷路了?”
芝麻抬起头,金色的眼瞳里映出他瘦削而苍白的脸。
“你去,你快去把她找回来。”谢晦的语气突然变得急切,“她最疼你,你朝她撒个娇,她不会不听,你快去寻她!”
“快去,告诉她,让她别生我的气了,是我不对,我已经知道错了,她想怎样都行,叫她别不理我……”
“让她回来,只要她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又归于死寂。
片刻后,一种无法抑制的烦躁攫住了他。
他猛地坐起身,眼神里的空茫被狂躁的戾气取代。
殿内伺候的宫人立刻禁若寒蝉,纷纷垂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烦。
太烦了。
什么都烦。
空气是烦的,光是烦的,就连活着也是烦的。
为什么她还不回来?
她说过会永远陪着他的。
骗子,人人都骗他,就连她也骗他!
他一把抓起床边矮几上的玉如意,狠狠砸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那股毁掉一切的冲动又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他需要疼痛,需要更剧烈的刺激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来驱散脑海里那些不断翻涌的、她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的画面。
他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佩剑。
几乎是瞬间,他冲了过去,拔剑出鞘。
寒光一闪,他毫不尤豫地朝着自己的肩膀划去。
“皇上!”一声尖利的惊叫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马禄贵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老泪纵横地哀嚎:“皇上,使不得啊!您这是要老奴的命啊!”
鲜血顺着谢晦的肩膀淌下来,滴落在金砖地面上,洇开一朵朵小小的、妖冶的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被这个老太监的哭声吵得更加心烦。
“滚开。”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抬脚便要将马禄贵踹开。
“皇上,娘娘她……皇后娘娘有东西留给您!”马禄贵死死抱着他不放,涕泪交加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羊皮纸,高高举起,“娘娘临去前交代了,若是您…若是您实在想她想得紧了,就把这个交给您!”
谢晦的动作凝固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马禄贵手中的那卷东西上。
那明黄的颜色,刺得谢晦眼睛生疼。
马禄贵垂下腰,还在啜泣,但却更高地举起了那绸锦缎。
元仁皇后却是交代过,她当时说的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可拿出,否则睹物思人,她怕陛下更难受。
但现在……应该已经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吧?
“她……留下的?”谢晦喃喃地问。
他丢开手中的剑,跟跄着跪坐下来,几乎是抢一般地夺过那卷羊皮纸。
一张泛黄的羊皮图纸展现在他眼前。
上面用她那清秀又带点鬼灵精怪的字迹,画着一幅扭扭曲歪歪的皇宫地图,上面竟用朱砂圈出了足足几十个地点,旁边还写着一些莫明其妙的提示。
图纸的最上方,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给笨蛋阿晦的寻宝游戏。”
谢晦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眼框在一瞬间烧得通红。
他的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狠狠地揉搓碾压。
不是幻觉!
这是她的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她的字。
他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将那张图纸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发出阵阵压抑的呜咽。
她没走。
她只是在跟他玩游戏。
从那天起,除了处理政务外,谢晦终于有事可做了。
他不再整日枯坐,也不再频繁地用疼痛来感知自己的存在。
上朝时他依旧扮演着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但下了朝,只要精神尚好,他就会在他那为数不多的清醒日子里,按着图上的指示,认认真真地去找沅沅留给他的东西。
他不让任何人插手,一个人拿着那张可笑的地图,在偌大的皇宫里穿行。
他的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疯病发作时,他还是会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嘴里絮絮叨叨地喊着孟沅的名字,命令所有人把她找回来。
但在清醒的间隙,他便一头扎进这个她留下的游戏里。
第一个藏宝点,提示是“最软的石头”。
他想了很久,把整个皇宫里跟“石头”沾边的假山、石桌、石凳都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直到一天深夜,他在养心殿的龙榻上翻来复去无法入睡,烦躁地捶打着枕头时,才猛然顿住。
枕头。
他疯了一样地撕开那个绣着并蒂莲的枕头,柔软的棉絮纷飞而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的锦囊掉了出来。
他颤斗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笨蛋,被我骗到了吧?找了很久吗?辛苦啦,蠢蛋阿晦,今天要也要做一个好梦!”
字条下面,还画着一个吐着舌头的鬼脸。
谢晦看着那张纸条,先是愣住,然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把那张小小的纸条贴在自己脸上,象是要感受她残留的温度,一个人在漫天飞舞的棉絮里,又哭又笑,象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二个藏宝点,他找得很快。
提示是“春天不开花,开花不见叶”。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御花园那棵三年前他们一同种下的桃花树。
那棵树很奇怪,旁边的桃树都开过几轮了,唯独它,从来不见花开。
他曾为此发过脾气,扬言要砍了它,是她嘟着他的脑袋骂他,说这是“神仙桃树”,开花时有缘人才能看见。
他亲手拿起锄头,在树底下挖了起来。
马禄贵和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跪了一地苦苦哀求,他充耳不闻,只是固执地、一锄一锄地挖着。
很快,一个半人高的玄色酒坛被挖了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拍开封泥,一股清冽的桃花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酒坛的坛口,系着另一个油纸包。
他打开,这次的纸条上写着:“这坛桃花酿,我埋了整整一年呢,等你挖出来的时候,肯定更久更好喝了,不过不许一个人喝太多,你要是偷偷一个人都喝了,哼哼,你就是个大猪头!”
纸条的最后,依旧是一个鬼灵精怪的笑脸符号。
谢晦抱着那坛酒,坐在桃花树下,从日暮坐到深夜,一动不动。
他没喝,一口都没喝。他只是抱着它,就好象抱着那个会对他耍赖撒娇的人。
他找得很快,几乎是疯狂地投入。
他享受这种感觉,每找到一个藏匿点,就好象离她更近了一步。
那些她留下的带着俏皮和挑衅口吻的纸条,成了他对抗虚无和疯狂的唯一解药。
可是,随着找出的东西越来越多,纸条上的内容却渐渐变了。
从最初的“笨蛋,想我了没有”,变成了“阿晦,天气凉了,记得加衣服”,再到后来,是“阿晦,朝政繁忙,勿要耗费心神于此”,最后,一张在文华殿书架夹层里一本诗集中找到的纸条上,只剩下寥寥几个字。
“阿晦,往前走,别回头。”
那字迹依旧是她的,却没了往日的轻松雀跃,只剩下一种沉静到近乎冷淡的疏离。
他捏着那张纸条,站在巨大的书架前,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冷了。
她什么意思?
往前走?
可是没有她的世界,要他往哪儿走?
也是在那些清醒却痛苦的日子里,他对那个孩子的恨意愈发清淅。
谢知有。
他很少去看那个孩子。
奶娘抱着孩子来请安,他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冷漠地看一眼,就挥手让他们退下。
他不敢靠得太近,他怕自己身上那股疯病会吓到孩子,更怕自己会在哪个失控的瞬间伤了他。
谢晦是极怕谢知有的,但也确实又是恨他的。
如果不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她就不会死。
她的身体本来就弱,他恨这个孩子来得不合时宜,夺走了她的生命,甚至恨他那张越来越象她的脸。
每次看到那双清澈的眼,他都会想起她,然后就是无法排解的痛苦。
如果这个孩子不存在,她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他?
可是如果不是自己,她又怎么会有的这个孩子?
归根结底,这也不是这孩子的错。
错的只有他。
可越是想得明白,谢晦就越痛苦,疯病发作起来,也就更加厉害。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晦对孟家的纵容。
马禄贵和春桃他们都说过,她临死前一直在喊着“爸爸”“妈妈”。
他知道这是民间对父母的俚语称呼。
他当时脑子一片混沌,只捕捉到一个信息。
她最后心心念念的人,不是他。
这个认知让他几欲发狂。
但他想着终究是孟沅临死都在念叨着的亲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压下所有杀意。
他派人放了孟家的人,恢复了孟献之的官职。
后来,她那个不成器的兄长孟不顾,仗着他国舅的身份在外面惹是生非,御史的弹劾奏折堆成了小山。
他每次都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扬言要将孟不顾千刀万剐,可每次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不了了之。
他没办法。
这是她挂念的人。
虽无叮嘱,但他肯定是要替她照顾的。
朝中的大臣们都是人精,很快就摸透了他的心思。
既然皇上对元仁皇后如此念念不忘,那送上相似之人,或许是条青云直上的捷径。
于是,各式各样与孟沅有几分神似的女子,被以各种名义送入宫中。
谢晦每次看到,都会勃然大怒,轻则将人赶出去,重则当场杖毙。
时间久了,这种风气才渐渐消停。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他刚从一棵柳树下挖出了她藏的另一件东西——一枚她亲手编的、已经有些干枯的兔子草编。
纸条上的话依旧冷淡:“阿晦,物是人非,不必再寻。”
他捏着那张纸条,心口象是被凿开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养心殿,一踏进殿门,就愣住了。
殿内,一个身穿鹅黄色寝衣的纤细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
那身寝衣是他记忆里,她最喜欢穿的那一件。
那个背影,那截裸露在外的、纤弱白淅的后颈,几乎与他记忆深处的人影完全重合。
谢晦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了。
时间仿佛倒流,回到了她还在的那些日子。
他是不是在做梦?
又是他的幻觉吗?
他不敢出声,唯恐惊扰了这个脆弱的梦境。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那个人走去,只觉得不真实到了极点。
“沅沅?”他颤斗着,终于再也忍不住,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那个身影闻声,微微一僵,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张与孟沅有着七分相似、却又显得更加娇怯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女孩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惊惶,然后柔弱地站起身,盈盈一拜,声音也学着孟沅的语调,软糯又生涩:“臣女孟氏,见过陛下。”
不是她。
这个认知象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开。
那瞬间的狂喜和希望,在看清她脸的刹那,悉数碎裂成冰冷的齑粉。
眼前这张脸,认真而拙劣地模仿着他心上人的神态,穿着她的衣服,坐在她的梳妆台前…
原来不是梦啊。
他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们、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谁让你穿这件衣服的?”谢晦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马禄贵在一旁,已经吓得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那女孩儿实则也怕得很,也早已控制不住地哆嗦了。
若不是伯父与伯母逼迫,想要续上堂姐在世时,孟家的荣耀,她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这儿来。
之前那些肖似堂姐的、被送到陛下龙床上的姑娘们是怎么死的,伯父伯母当真不知吗?
谢晦凶名在外,有谁不怕。
她的脸色煞白,声音愈发小了:“是、是伯父伯母的意思,他们说,皇上会喜欢……”
“孟家送来的?”他轻声问,甚至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是,臣女是元仁皇后的堂妹……”
堂妹。
伯父伯母。
孟家。
他们是沅沅的阿爹和阿娘啊,沅沅临终时还念着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用一个膺品,来侮辱他,来侮辱他们的女儿?!
一时间,滔天的怒火和杀意席卷了他。
但他没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怕得发颤的女孩儿。
他想起了孟沅的绝笔信,想起了她让他不要迁怒无辜的嘱咐。
这是她的亲人。
他不能杀。
不能杀。
“拖出去。”他终于开口 “告诉孟献之,再有下次,朕要他孟氏满门,为他的愚蠢陪葬。”
即便被盛怒冲昏了头,他依旧自己答应过她什么。
这也是他此刻,最深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