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六岁的孟沅,象一株被小心翼翼移植到天家里的珍稀兰草。
崔昭懿,这位在深宫浮沉的皇后,早已看透了人心凉薄,却将自己仅存的、近乎枯竭的温柔,全都浇灌在了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身上。
孟沅的到来,给整座明堂居都带来了一丝活气。
她名义上是跟在崔昭懿身边的小宫女,可吃穿用度,甚至比一些不得宠的皇子公主还要精细。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见风使舵,看着了皇后娘娘的态度,加之孟沅本就是兰陵孟家的嫡女,谁也不敢怠待她,私下里都把她当成公主娘娘般敬着。
唯独一个人不这么想。
那就是太子谢晦。
彼时的谢晦,也只是个不大点儿的孩子,眼神里却已经有了超乎年龄的阴鸷和警剔。
他不喜欢孟沅,非常不喜欢。
他讨厌她一来就夺走了崔昭懿本就少得可怜的注意力,讨厌她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点心和新衣,更讨厌她看自己时,那种掺杂着同情与畏惧的眼神。
谢晦讨厌孟沅,就象讨厌一株开得过分鲜艳、夺走所有光芒的花。
但很快,敏感的谢晦就发现了这株“花”的用处。
谢叙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上一刻还在笑,下一刻就可能因为任何一件小事而雷霆震怒。
可自从孟沅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但凡有孟沅在场,谢叙的脾气似乎都会收敛几分。
大概是爱屋及乌,他对崔昭懿有种病态的偏爱,连带着对崔昭懿心尖儿上的孟沅,也多了一份异样的宽容。
谢晦的挨打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了。
他甚至还多了一个伴读。
于是,他开始变着法子欺负她。
他会藏起她的书,或是在她路过时,故意伸出脚绊她 ,看她摔个狗啃屎。
再或者,他会在她的砚台里倒上沙子,再顺带着抢走他最喜欢的流苏穗子,然后得意洋洋地挂在自己的腰间。
孟沅年纪小,每次被欺负都只会红着眼睛,扁着嘴,泪珠子在眼框里打转,要掉不掉的样子,可怜又好欺负。
她一开始只会哭,哭着去找崔昭懿告状。
“娘娘,太子哥哥又抢我的东西!”
“娘娘,太子哥哥把我的书撕了!”
“娘娘,太子哥哥,他又欺负沅沅……”
每次孟沅哭哭啼啼地跑进殿内,谢晦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崔昭懿会用那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着他,语气冰冷地下令:“谢晦,跪下!”
谢晦不怕疼,但他不喜欢崔昭懿的那种眼神。
若是谢叙恰好在场,为博美人一笑,惩罚便会加倍。
鞭子抽在身上的声音,饿着肚子关在黑屋里的恐惧,成了谢晦童年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越发憎恨孟沅。
那个小小的、软软的、总是掉眼泪的女孩儿,成了他所有痛苦的源头。
他总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用眼泪来博取大人的同情,然后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受罚。
几次之后,孟沅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看着谢晦手心上红肿的戒尺印,再看看他那副倔强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的模样,小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下一次,当谢晦又一次抢走她刚写的字帖,还嘲笑她写的字像小鸡扒拉出来的印子时,孟沅的眼框又红了。
但她没跑,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泪,只是瞪他:“还给我!”
“不给,”谢晦把字帖举得高高的,一脸得意,“写得这么丑,拿去给父皇看,他肯定要罚你抄一百遍。”
孟沅的嘴巴扁得更厉害了,她绕着谢晦转,跳起来去够,可身高差异让她屡屡失败。
谢晦存心逗她,看她急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
“求我啊,”他扬着下巴,“你求我,我就还给你。”
“求你个大头鬼!”孟沅突然不哭了,她奶声奶气地吼了一句,趁着谢晦因她这句粗鲁的话而愣神的片刻,她猛地向前一冲,不是去抢字帖,而是用她小小的身体,狠狠撞在了谢晦的腿上。
谢晦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一个没站稳,向后跟跄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摔得结结实实。
谢晦只觉得后脑勺一懵,嘴里一阵腥甜。他下意识地一摸,摸到了一颗松动的牙齿,和一手温热的血。
他,南昭的太子,居然被这个小丫头片子给撞倒了,还摔掉了一颗牙!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谢晦又气又懵,躺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而始作俑者孟沅,在撞倒他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谢晦,和他嘴角的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但她的哭,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她一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捡起了旁边的一根小木枝,走到谢晦身边,用木枝颤颤巍巍地戳了戳他的骼膊:“你、你别死啊……”
谢晦本来正蕴酿着滔天怒火,正准备爬起来跟她算帐,结果被她这么一戳,又被她这句话一噎,气势顿时短了半截。
“谁死了!你才死了!”他吼道,声音因为掉牙而有点漏风。
“呜呜呜……那你倒是起来啊……”孟沅见他有反应,哭声小了点,但手上的动作没停,反而换了个地方,戳向他腰间的软肉。
谢晦那里最怕痒。
“嘶——”谢晦倒吸一口凉气,疼倒是不疼,就是又痒又麻,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想躲,孟沅的木枝就象长了眼睛一样,追着他戳。
“你、你别戳了!”谢晦挣扎着想起来,却被她戳得浑身发软。
“你把字帖还给我!”孟沅抽噎着,旧事重提,手上的力道却不小,戳得又快又准。
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看起来委屈极了,可手上的小木枝却象一杆长枪,使得虎虎生风。
这丫头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谢晦的脑海。
这个臭孟沅,居然学会反击了。
而且还是用这种一边哭一边打的无赖招数。
最后,谢晦实在受不了那又麻又痒的感觉,只能举手投降。
“停,停!我还你!我还你行了吧!”他从地上爬起来,把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字帖塞回孟沅怀里,捂着自己漏风的嘴,又羞又恼地瞪着她。
孟沅拿到字帖,立刻停止了攻击,把小木枝一扔,抱着字帖,又呜呜地哭着跑了。
只是这次,她没跑去找崔昭懿,而是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谢晦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空了一块的牙床,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疼,倒不是很疼,毕竟是到了换牙的年纪。
但是,他被一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丫头给戳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传出去,他还怎么当太子?
他决定,下次一定要报复回来!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就彻底变了。
谢晦发现,他好象再也欺负不了孟沅了。
他再抢她的东西,她不会哭了,而是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整治他,顺带着再抢回来。
谢晦每次都被气得跳脚,想发火,可一看到孟沅那故作可怜的样子,所有的火气就都变成了无可奈何。
他开始喊她“臭沅沅”。
“臭沅沅,你又往我书里夹虫子!”
“臭沅沅,这是我的点心,不许抢!”
“臭沅沅,你离我远点!”
嘴上这么喊着,可他的眼睛却总是不自觉地跟着那个鹅黄色的身影转。
他习惯了与人同进同出,习惯了上书房里有个人在他旁边小声嘀咕,习惯了用膳时有个人跟他抢最后一块糖醋排骨,习惯了夜深人静时,有人会提着一盏小灯,送来一碗热腾腾的百合莲子羹,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开始被孟沅欺负,而且好象还挺甘之如饴的。
时光在两人吵吵闹闹中飞快流逝,他们一同长大,身形拔高,眉眼褪去稚气,渐渐长成了少年少女的模样。
一眨眼,他们都十六岁了。
谢晦已经比孟沅高出了一个头还多,身形颀长挺拔,眉眼间虽然还带着少年的不羁,但那份独属于皇室的威仪已经初见端倪。
而孟沅,更是出落得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儿,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依旧爱穿鹅黄、朱红这类明亮的颜色。
宫里渐渐有了传言,说兰陵孟家的这位姑娘,德容言功堪为表率,才貌双全,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妃。
这话传到孟沅耳朵里,她会瞬间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看人,连耳根都变成了诱人的粉色。
传到谢晦耳朵里,他则会难得地心情大悦,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连带着看那些平日里觉得碍眼的大臣都顺眼了几分。
太子妃。
他的太子妃。
听起来确实不错。
谢晦觉得,这个名分,就是专门为孟沅准备的。
除了她,谁还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这天下午,谢晦处理完几份东宫的庶务,心情不错地准备去找孟沅。
他知道这个时辰,她多半又在御花园的小亭子里看书。
那丫头嗜书如命,但又不是看那种正儿八经的书,而是喜欢看一些稀奇古怪的志怪小说,一看起来,能几个时辰不动弹。
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九曲回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却在下一刻凝固了。
亭子里不止孟沅一个人。
还有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少年,正站在孟沅身边,眉眼温润,笑意清浅。
是沉宥安,安王世子,也是孟沅幼时在宫外的玩伴,所谓的老相识了。
谢晦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到沉宥安从袖中取出一支新制的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和孟沅今日衣襟上绣的暗纹一模一样。
沉宥安将玉簪递给孟沅,不知说了句什么,孟沅开心地接了过去,仰起头,对着沉宥安笑得眉眼弯弯,那笑容璨烂得晃眼。
谢晦从没见过她对谁那样笑过。
沉宥安看着她,甚至还抬起手,用一种极其娘气的姿势,兰花指一翘,轻轻掸了掸孟沅肩上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片柳絮。
谢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一股无名火从他心底猛地窜起,烧得他四肢百骸都跟着发紧。
他最讨厌沉宥安这副样子。
温润如玉是装给外人看的,一到孟沅面前,就原形毕露,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子腻人的娘气。
可偏偏,孟沅好象很吃这一套。
谢晦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亭子里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觉得那画面刺眼极了。
阳光正好,柳絮纷飞,少年温润,少女娇俏,看起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个念头让谢晦的心狠狠一沉,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他想冲过去,把那个沉宥安一脚踹进湖里,再把孟沅抓过来,狠狠地质问她,为什么对着别人笑得那么开心。
她、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娘们唧唧的玩意儿?
他从来没想过孟沅会不属于他。
在他心里,她是唯一的,是注定要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她的位置,除了他身边,还能在哪儿?
可现在,他不敢确定了。
谢晦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失控,讨厌这种因为另一个人而心烦意乱的自己。
他应该走过去,像小时候一样,蛮横地把她从沉宥安身边拉开,再踹一脚沉宥安的屁股。
但是他没有动。
十六岁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尝到了名为嫉妒的滋味。
酸涩,焦躁,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恐慌。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
谢晦看着他们,心里一遍遍地骂着“臭沅沅”,可眼睛却诚实得要命,一刻也离不开她,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这个认知让谢晦觉得陌生又羞耻。
他,谢晦,未来的皇帝,竟然会因为一个小姑娘对别人笑而嫉妒。
太可笑了。
……但是,他真的好生气。
沅沅,你这个笨蛋,你看不到我在这里吗?
你转过头来看看我啊!
只要你看我一眼,我马上就过去。
只要你说一句“沉宥安你真无聊”,我就不再生气了。
她、她怎么能对除我之外的人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