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乱地摇晃着她,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你最讨厌别人在你睡觉的时候吵你,但是沅沅,我、我真的好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象以前那样,去摸她的脸
指尖触碰到的,却是雪一样的冰凉。
那股寒意顺着他的指尖,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谢晦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又开始说话了,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讲给她听。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豹房……”他的声音很低,很哑,象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我感觉好象在哪儿见过你,就觉得你的眼睛特别好看。像、象我小时候见过的湖里的星星,所以我就想欺负你,想吓唬你。”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说着,把他们这三年来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着,从春日的桃花饮说到冬日的桂圆羹……
他把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又哭又笑,狼狈不堪。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谢晦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又过了很久很久,他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冲着殿外喊:“马禄贵!”
守在殿门外的马禄贵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去,传膳。”谢晦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来点儿热食,朕和皇后,都饿了。”
马禄贵红着一双眼睛,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幻想。
太医和产婆都说娘娘不行了。
可万一呢……
万一皇后娘娘看见陛下,一个高兴就好了呢?
毕竟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啊……
他不敢抬头看龙床上的景象,谢晦此刻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对。
他怕一句话说错,自己就人头落地。
可谢晦却还在继续吩咐。
他一边轻轻晃着怀里的人,一边问:“沅沅想吃点什么?”
一边他又自顾自地回答:“……蟹酿橙?不行,那个凉。”
“……冰镇酪樱桃?说了不许喝冰的了!”
而后他忽得就自己跟自己生起气来:“早就让你喝热的,你不听!你看,现在把自己弄得那么冷!”
话刚落,他象是突然醒过了神,身子猛地一僵,随即又慌乱地攥住了她的手,语气软得发颤,满是卑微的歉意:“不对,不对,都错了……”
“是我不对,沅沅,是我错了…”
“是我没看好你,我还跟你说重话……”
“你肯定是怪我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这么说着,谢晦盯着怀里毫无温度的人,突然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脸颊很快红透,他却象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是不管不顾,攥着她的手,反复地喃喃道着歉:“是我混帐,都怪我,是我无能,跟你置气,还在这里凶你……”
马禄贵听得心惊肉跳,终于壮着胆子,悄悄抬起眼皮,觑了一眼。
只一眼。
他“啊”地一声,吓得魂都没了,整个人都软了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
他能看出来,他看得太清楚了!
——那不是睡着了,不是病了。
……那是死了。
皇后娘娘是真的去了!
他不敢说,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能死死地跪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斗,压抑着啜泣声。
谢晦象是没有看到他的反应,又或许是根本不在意。
在等待御膳房上菜的间隙里,他忽然低头,对着怀里的孟沅,用一种商量的、甚至带着点愉快的语气说:“你骗我。”
“你说要一直陪我,结果你自己先跑了。”
“你是不是嫌我烦了,你也觉得我是个疯子,陪着我不好玩儿了,所以就自个儿走了?”
“既然你不遵守承诺,那我也不想遵守了。”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懒得给你修陵寝了,太麻烦了。”
“我们就随便找个地方,凑合凑合吧。”
“我怕你一个人在下面等急了。”
他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跪在地上的马禄贵魂飞天外,也顾不得什么君臣规矩了,猛地从怀里掏出孟沅当初在马车上写着的那封信,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嘶声喊道:“陛下!陛下三思啊!娘娘、娘娘有信留给您!”
那封信皱巴巴的,边角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谢晦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封信上。
马禄贵见状,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信呈上,然后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喊道:“陛下!娘娘她、她还为您生下了一位小殿下啊!”
谢晦接过信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生了什么?
他怎么听不明白?
马禄贵不敢再多言,只是拼命地朝门外候着的春桃跟夏荷使眼色。
很快,春桃哭着,抱着一个裹在明黄色襁保里的婴儿,走了进来。
谢晦完全是懵的。
他对孟沅怀孕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孩子。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脑子里一团乱麻。
“皇后娘娘给小殿下起名叫知有。”马禄贵垂着腰,声音带着几分涩意“她最后说……”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
“还有……”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而后,马禄贵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解释着什么。
可谢晦已经都听不到了。
他抱着孟沅,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象是被活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一半,在孟沅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就跟着她一起死了。
而另一半,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谢知有,和那封满是嘱托的信,强行钉在了原地。
动弹不得。
他跟跄着晃了晃,连站都险些站不稳,肩头和腹部的伤口被扯得发疼。
连日奔波攒下的疲惫终于压垮了谢晦的最后一丝力气。
他身体一软,意识彻底彻底沉下去的前一秒,却猛地将孟沅往心口又拢紧了些,连栽倒时都是刻意偏着身子,用自己带伤的后背先撞上床榻上,生怕她磕着半分。
元仁皇后的国丧已经进入了第十四天。
京城象是被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复盖,目之所及,皆是茫茫的白。
家家户户悬挂白幡,人人腰缠麻带,连往日里最喧闹的街市,此刻也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吹动纸钱的沙沙声。
悦来茶馆里,茶客比往日少了许多,剩下的人也大多压低了声音说话。
滚烫的茶汽将窗外满街的白帐幔染得有些模糊。
靠窗的一角,坐着两个容貌清爽、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今天陛下又杀人了。”隔壁桌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帐房先生,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又杀?这次又是哪个倒楣蛋?”
“还能是谁?户部侍郎刘大人,听说是昨日夜里,几个同僚去他府上探望,他留人多喝了几杯,结果今早被人告发了,陛下二话不说,直接下旨,说是不敬皇后,罔顾君恩,着内廷卫登门,当着他家眷的面,将他活活杖毙。”
“啧啧,这刘大人也是,酒瘾就这么大?忘了前几天吏部的林大人是怎么回事了?就因为在皇后下葬那天没掉眼泪,面无哀色,直接连降三级,全家老小打发回乡,永不续用,这会儿谁敢触霉头?”
“可不是嘛!要我说,活该!元仁皇后在时,那简直是活菩萨一样的人物,除了她,那些大人物里有谁真正的在乎过我们的死活呀?”
“这些人连个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依我看,陛下还是罚得太轻了,就该给这些没心肝的东西一点颜色儿看看。只盼着皇后娘娘她的在天之灵,能一路走好……”
邻桌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书愿百无聊赖地拿茶盖撇着浮沫,听着这些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对面坐着的青年周霁明,则更为沉稳,他呷了一口茶,缓缓开口。
“兜兜转转,谥号最终还是‘元仁’。”周霁明思考了良久,才道,“历史的自我修正能力,确实惊人。这条偏离的轨道,总算是回归正轨了。”
“正轨个屁。”宋书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少在这儿当理中客,说些唠唠叼叨的废话。”
周霁明看了他一眼,没接这个话茬,只是继续说:“只是没想到,任务完成接触时,孟沅小姐本人会那么果断,选择了记忆剥离。关于昭成帝,关于那个孩子,她一个细节都不想记起来。”
“她说,会影响她在现代的生活。之前明明那么拼命,不就是想再见昭成帝一面吗?”
“那不一样。”宋书愿把茶杯重重一放,溅出几滴茶水,“孟小姐已经尽量在她可以做到的范围内,做到问心无愧了。可她不是圣母玛利亚转世的,她也就还只是个学生,回去后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让她带着那么沉重的记忆回去?一个活在史书里的丈夫和儿子,还有那些杀戮、权谋、背叛……她自己的精神状态本身就不稳定,再背上这些,不等毕业就得进精神病院。”
“她不也说了吗,时间是对的,但人是错的。”
他顿了顿,眨了眨眼,语气里多了几分庆幸:“不过呢,也是运气好,我们也没想到,虽然孟沅被我们提前传送回去了,但她因为执念太强,硬是留下了一部分残存的记忆停留在那个身体里那么久,一直撑到了谢晦从北疆回来。”
“我当时报告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谢晦要是再晚回来两天,我就得申请带队夜闯皇宫,去回收那部分失控的幽灵数据。还好,还好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回来后,那点执念也就散了,自行回归了主体。”
周霁明点了点头:“昭成帝的反应也在可控范围内,没有持续发疯,在停灵十四天后,总算是让元仁皇后入土为安了,也没有出现阻止下葬或者大规模殉葬的失控行为。”
“可控个屁,”宋书愿又吐槽,“这十四天,他找各种由头杀了多少人?这还不叫发疯?”
“这是政治层面的情绪宣泄,还在历史的容错率之内。”周霁明冷静地分析,“接下来怎么办?任务日志已经提交,我们可以申请返航了。”
宋书愿眼睛一亮,象是早就等这句话了:“着什么急?公费旅游的机会可不多。走,带你去逛逛古代的街市,保管比你那堆数据模型有意思。”
他说着,便起身拉着周霁明,两人消失在了茶馆熙攘的人声里。
二十一世纪。
某个寻常的春日午后。
阳光通过宿舍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沅沅!孟沅!醒醒!再不醒上课就真的要迟到了!”
孟沅感觉自己被谁用力地推搡着,耳边是室友咋咋呼呼的声音。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挤进来,晃得她眼睛疼。
一切都太亮了。
宿舍里还是老样子,书桌上堆满了漫画书和零食袋,阳台上挂着刚洗的衣服,空气里一股子洗衣液混合着泡面的味道。
窗外的阳光正好,宿舍里也是吵吵闹闹的,一切都是鲜活而明亮的。
室友张佳佳正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我的大小姐,你可算醒了,你昨晚又熬到几点啊?梦见什么了,睡得这么死。”
“快起来吧您内,王老太那边儿的点名册可是六亲不认的!”
“……我好象”孟沅揉着还有些发沉的脑袋,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光怪陆离,好象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有元日朝贺、未央柳色、太液芙蓉,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总是带着笑意的少年脸庞。
她晃了晃头,试图抓住那些破碎的片段,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虚空和心口莫名的沉闷。
“我好象因为太过努力,梦见昭成帝了。”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
小组作业的截止日期就快到了,她这几天查资料查得头昏脑涨。
室友被她逗乐了,大大咧咧地拍了她一下:“你梦见昭成帝算什么,我还梦见秦始皇要给我修阿房宫呢,快点儿吧,我的大小姐!”
孟沅“哦”了一声,很罕见的没有提出来“再睡五分钟”,而是掀开被子就准备自主的下床。
“哎?”张佳佳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份惊奇,“沅沅,你怎么哭了?”
孟沅愣住了。
她抬起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指尖果然传来一片湿润的触感。
泪水,在她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已经淌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