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晦跃下马时,肩上的伤口早已麻木,连带着半边身子都象是别人的。
守宫门的禁军和太监看到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了一地,高呼“陛下万安”。
“万安?”谢晦在心里冷笑一声,脚步却未停,径直往内宫走去。
空气里没有血腥味,只有深秋夜晚清冷的桂花香气。
沿途的宫灯一盏盏亮着,庭院洒扫得干干净净,巡逻的侍卫一丝不苟。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井然有序,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很好。
谢晦稍微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他想多了。
臭沅沅,破沅沅,肯定是仗着他在乎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方清和,故意差使人家写信吓唬他。
八百里加急,说皇后病了。
定是她知道了昭军大捷,又想他想得紧,耍点儿小性子想逼他早点回来。
这小没良心的,知不知道他一着急,这一路跑回来的马都累死了几匹。
等见着了,他非要好好打她一顿屁股不可。
算了,最多骂两句。
谢晦:“………”
……还是不要骂了吧。
到时候他骂了,她一哭,他肯定就没辄了,到时候到底是谁打谁的屁股就说不准了。
一想到孟沅可能会扑进他怀里,又怨又依赖地控诉他怎么才回来,谢晦那颗一路高悬着的心,就象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
他甚至不自觉地扯出了一个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
他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狼狈不堪,连日奔波,胡茬都冒了出来,身上还带着北地战场的风霜与血气。
谢晦路过御花园的太液池边,借着昏暗的灯笼光往水里瞧了一眼。
那倒影模糊不清,只看得出一个轮廓颓唐、满身尘土的男人。
他想,还是先去偏殿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去找她。
免得她看见了,又该嫌弃他脏了。
他之前在信里骗她说自己毫发无伤,要是被她发现肩膀上的伤,指不定要怎么闹脾气,气急了说不定又不理他了。
到时候,怕是又要他使尽浑身解数,出卖色相才能哄回来。
他刚转念,脚下还没来得及往黄汤池的方向去,前方灯影里就匆匆迎出来几个人影。
为首的正是桑拓和冬絮。
“砰”的一声,桑拓直挺挺地跪在了他面前,还没开口,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哭得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谢晦脸上的那一丁点笑意,瞬间凝固了。
某种极端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凉了下去。
“哭什么丧!”他问,“她呢?!”
桑拓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反倒是旁边的冬絮,虽然也满脸泪痕,眼睛肿得象桃子,却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陛下,您快回养心殿吧。”
“娘娘她……娘娘快不行了。”
……不行了?
……谁?
谢晦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只剩下冬絮那张一开一合的嘴。
他一怔,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跟跄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
然后,他开始跑,不顾伤口撕裂般的剧痛,也不顾身后所有人的惊呼,疯了一样地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冲去。
养心殿的门大开着。
他冲进去的时候,第一声听到的,是一阵微弱但清淅的婴儿啼哭声。
那声音扎在他混乱的神经上,让他更加茫然。
他不管不顾,径直闯入寝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味,混杂着奶腥气。
所有宫女太监都跪在地上,死一样地安静。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跪着的人,直直地落在那张宽大的龙床上。
孟沅就躺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素白寝衣,头发乌黑地散在枕上,脸白得近乎透明,象一块上好的冷玉,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干净,那么安静。
如果不是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胸口起伏,她就象是睡着了。
她睡着了吧。
对,她就是睡着了。
臭沅沅是个懒虫,她最喜欢睡觉了。
谢晦的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停在了床边。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几天前,她还在信里骂他野蛮人,让他打完仗就早点滚回来。
怎么会突然不行了呢。
他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脸,手指在离她脸颊一寸的地方,又停住了。
他怕她只是睡着了。
沅沅有很重的起床气,谁吵醒她,她能记恨一整天,他不敢。
他就在床边站着,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然后轻轻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轻,没有什么重量,而且很冷。
谢晦的身子僵了一下,但他立刻收紧了手臂,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她。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那股熟悉的、让他安心的味道。
不是熏香的腻,也不是脂粉的浓,是她总爱喝的蜜渍荔枝杨梅饮混着蒲桃汁的味道,带着阵阵甜意。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只手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人,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象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小拇指轻轻地、极轻地,勾住了他的。
那一下微弱的触碰,狠狠劈在了谢晦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以为她醒了,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彩。
“沅沅?”他凑到她耳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扰了她,“沅沅,是我。”
“我是阿晦啊!”
怀里的人没有回答。
那勾住他的小拇指,也渐渐松开了力道。
谢晦的眼神一点点暗了下去,那狂喜的光亮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荒芜。
他知道,她不是醒了。
她是……
她只是……
谢晦不敢继续再想下去,就只是抱着她,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重新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着她冰冷的面颊,软声道:“我回来了。”
“……路上赶得太急了,什么都没给你带,北疆的雪狐皮,还有几箱子宝石,都在后面车上,明天就到了。”
“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怎么这么轻?”
“乖,睡吧,我抱着你睡。”
他完全不把她当做一个快要死的人,就象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抱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仿佛只要他一直说下去,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殿内的宫人都被无声地遣退了,沉重的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谢晦就那么抱着孟沅,一动不动,久到谢晦僵硬的四肢都失去了知觉。
他忽然惊恐地发现,怀里的人,变冷了。
不是孟沅平日里疯玩儿时沾着的那种凉,而是一种好象从她骨头里透出来的冰冷,无论他怎么用力地捂,都再没有一丝暖意回温。
谢晦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很想哭。
那种感觉很陌生,就象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酸涩,肿胀,让他无法呼吸。
“沅沅……”他把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因为恐惧而控制不住地发抖,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乞求,“你别睡了好不好……”
“我害怕……”
他说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温热的液体砸在她冰冷的肌肤上,那点儿灼热的温度却连半瞬都没有留住,眨眼间就被肌肤的寒意吸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少许湿痕。
“我真的好害怕……”
他哽咽着,抱紧了她。
“我的身体也是冷的,捂不热你…”
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一颗一颗滚烫地、徒劳地落在她的脖颈、她的发间,然后迅速变凉。
他抱得更紧了,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怀里的人,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这世上唯一会对他笑、对他闹、会耍赖也会服软的孟沅,在他不知道的某一刻,已经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醒醒,醒醒……你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