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和是一个足够聪明的女人,懂进退,知取舍。
更重要的是,她足够忠诚,无论是对她的丈夫,还是对谢晦,或是对自己。
“方清和…”孟沅轻轻地叫了一声。
方清和立刻跪了下来:“臣妇在。”
“你做得很好。”孟沅说,“无论是之前派人送信,还是现在守在这里,都做得很好。”
“即刻起,册封卓越鸣之妻方氏清和,为一品诰命夫人,待陛下回朝,补全仪制。”
这番话,几乎耗尽了孟沅刚刚积攒的全部力气。
方清和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没有谢恩,眼泪反而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寻常的封赏,而是孟皇后对他们卓家最后的交代了。
孟沅却象是没看见她的眼泪,目光转向了哭得最凶的夏荷。
她甚至还扯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笑。
真好,最后还能行使一次权力,回报给曾经帮过自己的人一点儿什么,也算是不亏。
卓越鸣这老小子,忠心耿耿。
孟沅感激的,也不只是今日方清和的舍身相护,更是那一日在御花园里,卓越鸣彻头彻尾的、最彻底的倒向。
她快要走了,能为他们夫妇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别哭了。”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对夏荷勉强笑了笑,安抚道“也别为难她们几个,产婆也是好意,想保住孩子。”
春桃泣不成声,跪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地面:“娘娘,奴婢什么都不求,奴婢只要您好好活着……”
“傻话。”孟沅轻轻斥了一句。
她看向一直沉默垂泪,站得笔直的冬絮,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冬絮。”
“奴婢在。”冬絮立刻应道。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阿晦派来保护我的人?”孟沅问得直接,“你不是内务府挑选来的宫女,而和桑拓一样,同是暗卫,对吗?”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春桃和夏荷都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冬絮。
冬絮的脸色一变,但她并未辩解些什么,只是毫不尤豫地跪倒在地,重重地朝着孟沅磕了一个头:“回禀娘娘,奴婢从前是,但自从奴婢奉命到您身边的那天起,奴婢的主子,就只有皇后娘娘您一人,此生此世,绝无二主。”
孟沅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实了许多。
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象是想去摸摸她的头。
“……我知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怪你了?傻丫头,地上凉,快起来罢。”她顿了顿,视线艰难地扫过跪在床边、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泣不成声的春桃,还有不禁用袖子擦眼泪的夏荷,“你们…都快起来。”
她看着这几个从她一无所有时就陪着她的姑娘,声音轻得象是在叹息:“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不等她们回答,孟沅自顾自地对一旁的马禄贵说:“马公公,拜托你,记下来,等陛下回来了,告诉他,这几个丫头,春桃,夏荷,冬絮,还有秋菱,都是我的心头肉,他要是还当他是我的夫君,就得替我安顿好她们,把她们当成我的亲妹子一般……”
“她们若想嫁人,就备足嫁妆,找一户家世清白的好人家,风风光光地把她们嫁出去,若她们想留在宫里,便破格提拔为女官,护她们一世周全。”
“或者,她们之中要是有人想出去好好瞧瞧这大昭的好山好水,就也允了,给她们下半辈子都能衣食无忧的银钱……”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了这几个丫头的心上,让她们的哭声更加无法抑制。
孟沅象是没听到,反而朝她们几个挤了挤眼睛,用一种只有她们能听见的、气若游丝的音量,悄悄地说:“我在床底下,藏了个小匣子……”
“里面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私房钱,还有阿晦给的那些金叶子……”
“我、我都没舍得花……”
“等我、等我走了,你们几个,悄悄地分了,再给那些接产婆婆和傅院判些……”
“这次的事情,很丧气,结束后,他们可能没有赏钱……”
“别让那家伙知道,他小气得很……”
“娘娘!”春桃终于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孟沅却不再理会她们,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跪在地上,徨恐不安的产婆和太医。
她渐渐麻木,收起了所有表情,眼神也慢慢恢复了那种监国理政时才会有的冷静与决然。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额角满是冷汗。
照理论来说,身体早该传来剧痛,但因她的痛觉早被屏蔽,她连半分痛感都没察觉。
行了,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再怎么不舍得,大家伙儿以后也都各自有各自的活法。
谁少了谁都得继续活,而且还得好好活。
至于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这孩子是谢晦目前唯一的血脉,一出生可能就是这大昭朝最尊贵的储君。
她穿回去,再过两年,一毕业就是996的牛马社畜,与其替一辈子都不愁吃穿的天龙人担心,倒不如可怜可怜自己,为自己多操操心。
虽然他爹是个疯子,但孟沅相信谢晦就算疯起来把他自己都杀了,也绝对舍不得动这孩子一根手指头。
谢晦那个笨蛋,一定会把亏欠她这个早死鬼的,加倍补偿到他们的孩子身上。
他会是个好父亲的。
……大概吧。
“好了。”孟沅对产婆们说,语调重新变得温和起来,“别跪着了,都起来吧。时辰不早了,怎么方便,怎么来。”
她闭上眼睛,终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半晌,她的嘴唇动了动:“……生吧。”
“……再不生,怕是真要胎死腹中了。”
“到时候,我俩谁都活不了……”
孟沅又做梦了。
梦里没有火,没有喧嚣,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色的沙丘。
天很蓝,云很白,孟沅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赤着脚,走在柔软的沙子上。
沙子也很暖,踩上去象是踩在暖融融的阳光上。
然后,孟沅看见了他。
他也穿着一身白衣,黑色的长发没有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肩上。
他没有坐在龙椅上,也没有骑在战马上,只是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上,望着她。
他的眼神,不再是她熟悉的那种充满了侵略性和占有欲的样子,而是变得很平静,很温柔,象一片深邃的湖。
是孟沅从未见过的,谢晦的样子。
孟沅朝他走过去。
他们之间隔着不远,她却好象走了很久很久。
风吹起他二人的发梢,在空中交织。
她走到他面前,在他身边坐下。
他们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并排坐着,看着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
“你瘦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慵懒。
“你话也少了。”孟沅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回敬。
他也笑了,是那种很干净的,带着少年气的笑:“在这里,不用说那么多话。”
“这里是哪里?”孟沅问。
“我们的下一辈子。”谢晦挑挑眉,回答得理所当然。
孟沅愣住了。
“上一辈子的事,你都还记得吗?”她问他。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记得一些,也忘了一些。”他说,“只记得,我好象欠你很多东西。”
“一座应该只属于你的行宫,一间专存你心爱之物的宝库……”
“……还有好象还欠你一句,一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他转过头,看着她。
他说:“孟沅,我爱你。”
风停了。
时间也好象停了。
她看着他,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孟沅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
或者是为了那个,他们永远都错过了的,上一辈子。
他没有象以前那样,手忙脚乱地来哄她,或者是八爪鱼似的抱着她,撒娇地叫她不许哭。
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接住了她的一滴眼泪。
“别哭了。”他说,“这一辈子,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不会再让你害怕,我一定一定会护你周全,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你喜欢热闹,我们就住在最繁华的城市里,你喜欢安静,我们就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僻静地方。”
“好不好?”
孟沅看着谢晦,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和期盼。
然后,孟沅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和占有。
只有无尽的温柔与怜惜。
连续七日的快马加鞭,人歇马不歇,谢晦和他身后的十几名近卫,终于在第八日的黄昏,看到了京城那巍峨的轮廓。
谢晦身上的伤口,因为连日的剧烈颠簸,早已迸裂。
他的脸色苍白得象个死人,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这七日里,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一闭上眼,就是方清和信上那句滴水不漏的“皇后娘娘偶感风寒,身体抱恙”。
抱恙?
病了?
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的沅沅,比谁都惜命,比谁都狡猾。
小病小痛,她自己就能找一万种法子折腾好,顺便还能从他这里坑蒙拐骗些好处。
能让卓越鸣的夫人写出这种八百里加急的信,那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他不敢再想下去。
胸口那股无名的恐慌和暴怒,像野草一样疯长,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狠狠地一夹马腹,坐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速度又快了几分。
“快!再快!”他厉声道。
他要回去。
现在,立刻,马上。
他要见到她。
快一点,再快一点,在天黑之前,赶回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