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箭来得无声无息。
利器刺入身体的触感被系统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对孟沅而言,那更象被人用尽全力在后心处重重地推了一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惯常认知里的剧痛,视网膜上就已经开始疯狂地刷起一行行血红色的系统警告弹幕。
【警告!侦测到实体攻击!生命体征极速下降!】
【警告!检测到神经性毒素入侵!】
【痛觉屏蔽阈值即将超限!】
那感觉很古怪,身体的震动,周围人的尖叫,甚至血液从伤口汩汩流出、浸透衣衫的温热粘腻感,都象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孟沅只是木然地被人扶住。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前素色的棉布长袍迅速洇开一团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湿痕。
孟沅这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支箭,是从背后射入的,直直穿透了她的身体。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而且,一击致命。
“有刺客,保护娘娘!”
“快!抓住他!”
剩馀的暗卫们反应极快,大部分人立刻将孟沅和方清和团团围住,形成密不透风的盾阵,另一小队人则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对面那个高坡。
方清和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人。
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将军夫人,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冷静与魄力。
“都愣着干什么!”她厉声道,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混乱,“马车,快把娘娘抬上马车!去通知宫门守卫清道,全速回宫!立刻去太医院把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叫到养心殿候着,快去!”
她的指挥条理分明,暗卫与宫人们象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
孟沅感觉自己被轻柔而迅速地抬了起来。
颠簸中,她看到那位平日里仪态无可挑剔,脸上总挂着得体微笑的方清和脸色煞白,眉宇中满是掩饰不住的焦灼,分明是强装镇定。
与此同时,孟沅感觉身下一股热流猛地涌出。
羊水破了。
腹中那个已经七个月的孩子,仿佛也预感到了母亲的危机,在她的子宫里不安地、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要早产了……
也是,这孩子来的向来就不是时候。
……她可能撑不到谢晦回来了。
她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地活着了。
可为什么终究没能等回他呢?
马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着,每一次震动,都让孟沅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加速流逝。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眼前的景物象是浸了水一般,边缘逐渐晕开、化掉。
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谢晦……
那个笨蛋回来,发现她死了,会怎么样?
他会疯的。
然后,他会杀人。
会杀了没有告知他、她怀孕实情的李朔和卓越鸣等大将,会杀了没有把她照顾好的养心殿众人,会杀了未把她治好的太医,还会杀了所有当时在场却没能保护好她的侍卫…
他会把所有他能想到的、与这件事有牵扯的人,全部杀光。
不行。
她可不想走了之后,还要拉这么多无辜之人下水。
孟沅猛地睁开眼,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一点光。
“纸……笔……”她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娘娘?”方清和正用手帕为她擦拭冷汗,闻言一愣。
“纸笔!”孟沅的声音大了一些。
方清和不敢迟疑,立刻吩咐人从马车内的暗格里取出了备用的纸笔。
孟沅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徒劳无功。
方清和连忙扶着她,让她半靠在自己怀里。
那支笔,好重。
孟沅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在纸上留下清淅的字迹。
她的视线已经模糊成一片,只能隐约看到白色的纸面。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意志都贯注在笔尖。
“吾夫谢晦亲启:
见字如晤,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你不必为我难过,也不用想着该如何报仇。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油尽灯枯,非人力可回天。
此事与太医、与宫人、与所有护卫无关。
是我下令不许他们告知于你,因你正在前线为国征战,此等私事,不敢扰你军心。
若有罪,罪在我一人。
你我曾有生死之约,如今不过是我先走一步,在下面等你而已,不必急于这一时。
这天下,是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我只帮你看了几个月,已觉疲累不堪。
而你还要看顾它许多年,不可再因我一人,而妄动刀兵,滥杀无辜。
你若真为我好,便将那些老臣、将军、宫人,都好生留着,他们都是能帮你稳固天下的人。
你若再为此妄造杀孽,我便是入了黄泉,亦不得安宁,日日夜夜,皆要受那万鬼噬心之苦。
阿晦,你忍心吗?”
字迹歪歪扭扭,到后来,已完全不成型状,只是凭着一股本能往下写。
墨迹混着从她指缝间滴落的血,在纸上洇成一团团刺目的污痕。
“砰”的一声,笔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
孟沅的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马车外传来丫鬟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哭什么!”方清和的声音通过车帘传来,她骂道,“皇后娘娘安好!你等在此号丧,是想惊了凤驾吗!”
养心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宫灯在角落里投下摇曳的光影。
床边围了一圈人,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天塌下来了的表情。
产婆正满头大汗地与春桃和冬絮争论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焦灼。
“……娘娘的脉象已经微弱到几乎摸不到了,再拖下去,就是一尸两命!趁着现在还有一口气,剖腹取子,兴许还能保住娘娘肚子里的孩子,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不行!”冬絮斩钉截铁地地拒绝,夏荷更是气得直骂产婆放屁。
一旁的春桃怒斥道:“你可知这一刀下去,娘娘还有半分活命的可能吗,子嗣没了尚可再求,可娘娘是万万不能有事的,你若再敢在养心殿里胡言乱语,不等陛下回来,我先找人把你拉下去砍了!”
“可、可这毕竟是龙嗣啊!”产婆急得快要哭出来,“而且娘娘她……”
在场诸人心里谁不清楚,这孩子无论生不生,皇后娘娘都保不住了。
春桃明显是关心则乱。
夏荷站在一旁,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却死死忍着不敢掉下来。
马禄贵和几个太医院的院使跪在地上,左右为难。
方清和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紧紧抿着唇。
她知道产婆说的是对的,但她无权做这个主。
这个决定,只能由孟沅,或是谢晦来下。
“……今天,有信使来吗?”
一个微弱的声音,骤然从床榻上载来。
所有争执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床上那个缓缓睁开眼睛的少女。
她的脸色白得象纸,嘴唇干裂,胸前缠着一圈儿厚厚的纱布,可那白色的布料上,仍浸出了一片片刺目的红,显然伤口还在渗血。
“娘娘!您醒了!”夏荷的眼泪明明已经蓄满了眼框,她却愣是眨了眨眼,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有的,有的!信使今天刚到,陛下派人送了信和礼物来!”她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托盘里捧过一个锦盒和一封信,“娘娘您看,这是北边特产的雪狐皮,陛下说天冷了,特意给您做了围脖送来,还有陛下给您写的信…”
这笨蛋,一直被她瞒在鼓里,如今她都快死了,送她狐狸皮还有什么用呢……
孟沅看着夏荷那强撑出来的笑容,心里忽然一阵发酸。
她伸出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接过信。
信上还是谢晦那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的字迹,充满了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
他说他已经彻底荡平了突厥,过几日就要班师回朝了,让她乖乖在家里等他,还画了一个龇牙咧嘴的、幼稚的笑脸。
“……可有写信叫他速归吗?”孟沅的声音轻得象一阵风。
一旁站着的方清和立刻上前一步,柔声回答:“回娘娘,在您昏迷的时候,臣妇已经自作主张,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了军营。”
“臣妇告知陛下,说皇后娘娘,病了。”
只是病了,不是快死了。
方清和不敢说得太重,怕陛下在北疆直接发疯。
可说得太轻,又怕他不够重视,眈误了行程。
“病了”,是她权衡再三,能想出的最稳妥的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