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知道,皇后娘娘一直喊他安定侯,就是在明晃晃地提醒他。
提醒他,他今日的爵位,楚家三代的荣华,是如何得来的。
三年前,在那个同样生死攸关的夜晚,正是眼前这个在当时还只是陛下身边一个没名没分侍寝宫女的少女,以加官进爵、楚家世代荫庇为诱饵,让他选择了将谢晦重伤的消息压下,而不是卖给当时权势滔天的苏贵妃之父苏叙。
谢晦醒来后,兑现了孟沅答应他的所有承诺。
与孟沅不睦的苏贵妃势力被连根拔起,而帮助过她的楚怀,则从一个禁军统领,一跃成为手握实权、封妻荫子的安定侯。
这件事,是他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一个沾满了血腥味和投机色彩的投名状。
如今,她一口一个“安定侯”,意思再明白不过。
她能给他第一次富贵,就能给他第二次。
自然,也能将这一切悉数收回。
屏风投下的阴影打在孟沅的面庞处,楚怀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
但他能想象,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一定挂着那种他既熟悉又畏惧的、笑意盈盈的温和。
在那温和之下,是屏风后那些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暗卫,是足以将他楚家倾复的雷霆手段。
楚怀骨子里是瞧不起女人的。
在他看来,女人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男人功成名就的点缀。
就连生养他的老母亲,他平日里都嫌对方见识短浅,头发长见识短。
孟沅先前就已经给过他太多的惊吓了。
而今天,他平生再一次对着同一个女人,产生了一种发自肺腑的寒意。
他自诩京城禁军统领,在刀口上舔血多年,见惯了生死与阴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一次次地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宫女子,逼入一场豪赌的鸿门宴。
心中那股被冒犯的恼怒与屈辱翻腾不休,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的形势由不得他意气用事。
他站起身,撩起官袍的下摆,再一次对着那个半靠在软榻上的纤弱身影,毫无保留地跪了下去。
“臣,做不了这个皇帝。”他颤斗道,“臣拿楚家上下三百馀口人的性命发誓,臣绝无此心,亦无此能。陛下天纵神武,臣,不过一介武夫罢了。”
他将头深深地叩在地上,紧接着,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然,臣以为,娘娘可以。”
“昔有武后、吕后临朝称制,开创盛世。娘娘之才智手段,远胜于臣。若天不佑陛下,这南昭江山,也唯有娘娘可承继大统。臣,愿为娘娘马前卒,万死不辞!”
他说完这番话,整个寝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屏风后的那几道呼吸声,陡然重了几分。
孟沅就那样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这楚怀为了活命,竟憋屈着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她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过了良久,才轻轻笑了起来:“你的确无能。”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扎进了楚怀最隐秘的痛处:“死到临头了,还在计较着什么男尊女卑,心里还分着什么妇人、男儿。你的眼光,就只有这么点大,不想着谁能给你真正的好处,谁能保你楚家长盛不衰,却还在顾忌对方是不是个女人。”
楚怀的身子猛地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这就是为什么,”孟沅的声音慢了下来,嘲弄道,“明明三年前我们就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可有些消息,我却今夜才能告知于你。”
“你的确应该觉得我可以。”她的语调微微上扬, “因为你这个安定侯的爵位,你楚家世代的荫庇,是我,替陛下向你许诺的,又是我后来提醒陛下给你的,这天下,是我与陛下共有的,本宫自然也能替他守住。”
她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下来,“不过,安定侯,本宫万不会杀你,不仅是因为我需要你去救陛下,更是因为这么多年,你对他还算忠心。”
蠢是蠢了点,至少还算条忠犬,能用。
“春桃,”她朝旁边示意,“把密奏拿给安定侯看看。”
春桃立刻捧着那份染了血的奏章,递到楚怀面前。
楚怀双手接过,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
他从前线带兵多年,一眼就认出了奏章上加急的血印,后更是一目十行地。
“陛下!”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激动地抬起头,“皇后娘娘,臣请命,臣愿即刻点兵,驰援燕山!”
“你去?”孟沅反问,声音里带着冷冷的笑意,“你带着禁军走了,难道就不怕你安定侯回来之时,这京城已经换了主人吗?”
她挥了挥手,示意马禄贵将另一份名册递给他:“看看吧,这些手握重兵、驻扎京郊的大将们,有几个,是你这位安定侯能真正调得动的?”
楚怀接过名册,上面罗列着京畿卫戍部队几位内核将领的名字和兵力部署。
这些人,大多是谢晦的东宫旧部,平日里眼高于顶,只认陛下,不认旁人。
他楚怀虽是禁军统领,对他们却并无直接的节制权。
“他们、他们不会的!”楚怀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他们对陛下,皆是忠心耿耿!”
“在绝对的好处面前,没有所谓的忠心。”孟沅一针见血,“他们只忠于能给他们带来更大利益的人。陛下在时,他们自然忠于陛下,可陛下若是不在了呢?”
她看着他,目光森然:“楚怀,本宫问你,陛下平日里,最为信赖的武将还有谁?”
楚怀被她问得一愣,但他不敢迟疑,立刻沉声报出了几个名字:“神策营统领李朔,龙骧卫将军卓越鸣,虎贲军校尉陈武,此三人,皆是陛下自龙潜之时便跟随的旧部,军功赫赫,对陛下忠心不二。”
“好。”孟沅点了点头,“明早,本宫要在养心殿设宴,宴请的就是这几位将军及其家眷。而你,安定侯,今晚的任务,不是去清点你那三万禁军。而是要代表本宫,亲自去这几位将军的府上,跟他们好好聊一聊。”
她笑着,带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深意:“告诉他们,京中出了些乱子,需要他们明日一道入宫,协助本宫定夺,只要他们安安稳稳地喝完这杯酒,办稳了差,等陛下凯旋之时,今日驰援的功劳簿上,少不了他们的一笔。他们想要的官爵也好,亲眷的荫庇也罢,本宫,都能给,陛下不能给的,本宫也能给。”
“去吧,告诉他们,这是一场泼天的富贵,也是一场杀头的豪赌,怎么选,看他们自己。”
等楚怀领命,在一众暗卫无声的“护送”下离去后,养心殿的寝殿内,才终于算得上是真正的安静了下来。
孟沅疲惫地挥了挥手,让殿内所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马禄贵和春桃三人。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昏黄的烛火下,托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仿佛要穿透那无尽的虚空,看到遥远的燕山峡谷。
良久,她才伸出手,从枕边取来一样东西。
那是谢晦留下的像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是谢晦爷爷那一代就传下来的。
玉玺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她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剐蹭着玉玺底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
这是他的权力,是他的江山。
也是他一时赌气,便幼稚地甩手丢给她的,一个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的烂摊子。
她早已下达了旨意,此刻,京城禁军、神策营、以及所有京畿驻军,都只听她一人调遣。
任何武将,若无她的亲笔手谕和玉玺印信而擅自调动一兵一卒,立时便以谋逆论处。
眼下,孟沅将所有的权力,都牢牢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她亦是布下了一个弥天大网,网住了整个京城的暗流涌动。
接下来,就看明日的宴席,看那些被她请来的“鱼儿”,会不会乖乖地入网了。
她看着手中的玉玺,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尽无奈的笑意。
阿晦,你这个笨蛋。
回来要是看到我因为把你的江山玩丢了,而后拍拍屁股就回家了。
………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