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沅再次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色已然黑了。
烛火通过纱帐,将她视线之处,裘被上绣着繁复龙凤呈祥的金线照得摇曳不定。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孟沅开口,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到叫人有些听不清楚。
视线中那抹昏暗的黄,晃了又晃,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淅。
孟沅这才注意到,原来床边早早就围拢着一圈人影了。
春桃、夏荷、冬絮、桑拓、马公公……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以及终于眼瞧着她醒来时的如释重负。
马禄贵离得最近,他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道一道的,声音都有点儿变调了:“回娘娘的话,已经亥时了。”
孟沅感觉自己象是睡了很久,浑身酸软无力,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空虚的疲惫。
她撑着手臂想坐起来,夏荷和冬絮立刻上前,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背,让她靠在柔软的迎枕上。
夏荷的眼睛肿得象两颗核桃,眼底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刚刚哭过很久。
“我记得,咳咳……”孟沅清了清喉咙,皱眉道,“有一道关于江南漕运的紧急奏折,需要赶快批红发下去……”
她对先前那阵惊心动魄的咳血和昏厥,竟有种隔世般的不真实感,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此刻,她脑子里盘旋的,依旧是那些未尽的政务。
“主子,您放心,”春桃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她连忙从一旁的矮几上捧过一份已经批阅好的奏章,“奴婢刚刚斗胆,按照您之前的思路,已经拟好了批复,请您过目。”
孟沅接过奏折,目光扫过上面清秀有力的字迹,每一个决断都精准地踩在了她的预判上。
她点了点头,心里稍稍定了定。
她很清楚,自己一旦倒下,养心殿就会变成屠宰场。
眼前这些与她休戚与共的人,将会是第一批殉葬品。
新朝创建在旧主的尸骨之上,从来不会对前朝的心腹手下留情。
“陛下遇险的消息,还有谁知道?”孟沅放下奏折,目光转向冬絮。
孟沅脸色依旧惨白,眼神却已恢复了惯有的平和与冷静。
“回娘娘,”冬絮恭谨回话道,“此为密报,由陛下的心腹亲自送达,从消息入殿到此刻,养心殿周围皆由神策营暗卫接管,殿内所有宫人皆已控制,绝无可能走漏半点风声,至今为止,此事仅限于殿内我们几人知晓。”
“恩。”孟沅应了一声,“但这只是时间问题。陛下被围困,即便能瞒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
说着,她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
就在大家伙儿都以为孟沅不会再开口时,她却忽然抬起了头,看向一侧同样沉默的桑拓,一个问题问得猝不及防:“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那封信吗,是我告诉他我有了身孕,所以他才急于求成了?”
闻言,殿内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桑拓的眼尾狠狠一挑,直直射向了身侧的桑拓。
孟沅这才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角落里还跪着个身影,正是带信来的那位信使。
她先前竟全然没注意到,只是此刻看清了。
对方身形格外瘦小,缩在殿柱旁,显得格外不起眼。
见桑拓瞪他,那信使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后娘娘明鉴!小人、小人们未能将您的信送达!北疆战事瞬息万变,太过凶险,小人们实在难以靠近啊……”
“陛下天威,向来、向来用兵神速。突厥人正是算准了陛下求快的风格,才会、才会设下此等毒计。九原的钟将军已派兵增援,陛下、陛下尚能支撑些许时日!”
不是因为她。
孟沅的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沉重了。
这至少证明,那个傻子没有因为自己的一封信,就冲动到拿自己的命去赌。
可是九原城自个儿都还被突厥困着,就算是能增援谢晦,又能增援到几时呢。
她不再看那个信使,目光转向跪在另一侧的桑拓和马公公。
“你们跟着陛下的时间最长。”她温和又平静地问,“我问你们,陛下平日里,对待朝中那些世家门阀、文官言臣,如何?”
马禄贵浑身一抖,头埋得更低了,低垂着眼,一个字也不敢说。
倒是春桃,尤豫片刻后,抬起头,直言道:“回娘娘,陛下对他们远远算不上好。这些人拂逆了圣意的,轻则斥责,重则陛下想杀便杀了,从未留过情面。”
“那对待武将呢?”孟沅又问。
“对武将,却是极好的。”春桃答得很快,“许多将军,都是在陛下还未登基时便追随左右的东宫旧人,说是过命的交情也不为过。陛下赏他们良田美宅,封他们子孙官爵,恩宠无以复加。”
孟沅安静了几秒,心里已有了盘算。
谢晦虽然疯,但在帝王心术上,却清醒得可怕。
他深知文臣靠不住,唯有将兵权和与之匹配的利益,牢牢地攥在自己信任的人手中,才能坐稳这个江山。
于是,孟沅叹了口气,象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若是此时,那些对陛下早已心怀不满的文官世家,去勾结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将,许以从龙之功,承诺拥立新君,共享这万里江山,那又该当如何?”
春桃答不上来了。
她虽然聪慧,近日也帮着孟沅一同处理过诸多事务,但资历尚浅,终究缺少这份洞察权力本质的狠辣。
孟沅替她说了下去,因为病弱,她的嗓音极轻,可说出的内容却让殿内所有人的血液都因恐惧而凝固了:“陛下在时,他杀了那么多人,从不给人转寰的馀地。如今他一旦失势,那些积压的怨恨,便会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反扑过来。”
“唯一的法子,就是延续陛下的路子,用更深的利益捆绑,更直接的权力许诺,去分化他们,拉拢我们能拉拢的人,确保兵权不会分裂,否则,届时诸候割据,天下大乱,大昭就真的完了。”
她原本还抱着一丝幻想,希望谢晦能早日脱困,自己回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但现在看来,谢晦被困的消息,根本瞒不了多久。
她必须主动出击。
要想派兵增援,就绕不开兵部和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
而要让他们听话,就必须先让他们知道,与天家割席,对他们而言没有好处,以及谁才是这个皇宫里,能给他们未来的人。
冬絮未完全听懂她的意思,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娘娘的意思是,要把那些有反意的人都……”
“不。”孟沅摇头,“现在还不能杀,至少不能全杀。”
她顿了顿,喃喃道,“指望着靠杀戮来镇压异心,是杀不完的”
就在这时,殿门外一个小宫女匆匆进来,凑到一旁夏荷耳边低语了几句。
夏荷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一把抓住那个小宫女的袖子,拉着她走到了一边。
孟沅许是病着,听力便变得格外敏锐,她听见夏荷压着声音呵斥道:“胡闹,娘娘凤体违和,这点小事还要来烦扰?让她们自己去太医院请太医!”
等夏荷回来,孟沅眼睫微动,问道:“怎么了?”
夏荷连忙跪下,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是孟知姑娘院里的嬷嬷,又来报说姑娘病了。娘娘恕罪,奴婢不想让您再为这些琐事操心,秋菱已经在那了,秋菱定是能处理好的,奴婢便、便擅自做主,让她回去了。”
孟沅知道夏荷是好意,也知道她做得对。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孟知的一点病痛,和整个南昭的安危,乃至在场所有人的性命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闭上眼,靠在迎枕上,沉思着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目光里已经是一片清明。
“去,把楚怀喊来。”她看着马禄贵,一字一句地吩咐,“就说,本宫昨夜安寝时,养心殿里似乎遭了贼,丢了陛下先前赏赐于我的玉佩,想请楚将军这位禁军统领,亲自来查一查。”
“陛下那边,拖不了了,本宫必须得从武将之中,挑人去给他增援。”
楚怀来得很快。
当他一脚踏入养心殿寝殿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殿内烛火通明,将孟沅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照得愈发清淅。
几位贴身的大宫女和马公公垂手立在床边,一个个面色肃然,如临大敌。
尤其是那位平日里总是一副笑呵呵模样的春桃,此刻正站在孟沅身后,为她轻轻捶着背,眼神却象刀子一样,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刮过。
“臣楚怀,参见娘娘,听闻殿中失窃,臣特来……”
“楚将军免礼。”孟沅打断了他,声音听上去和往日一样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坐吧。”
马禄贵依言立刻搬来一个绣墩。
楚怀谢了恩,小心地坐了半个臀部,后背挺得笔直。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的少女笑得人畜无害,看起来柔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可他却无端地感到一阵阵后背发凉。
这种感觉,比面对疯病发作的陛下还要令人心悸。
陛下已近一个月杳无音信,也不知这位皇后娘娘在此刻宣召他,是为何。
冬絮和马禄贵一左一右地动了起来。
冬絮为孟沅续上了一杯热茶,马禄贵则将一碟精致的莲子糕放在了楚怀手边的案几上。
他们的动作从容不迫,象是排练了无数遍。
可楚怀的馀光却瞥见,在孟沅身后那架绘着山水花鸟的巨大屏风后面,隐约有几个模糊的人影,随着烛火轻轻晃动。
是暗卫。
而且不止一个。
这不是失窃,这是个圈套!
他楚怀,今日竟咬上了一个柔弱妇人的钩子!
楚怀的心重重一跳,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楚将军,”孟沅端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了一下,而后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提出的问题却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将楚怀吓得魂飞魄散。
“本宫想问问你。你觉得,如果陛下驾崩了,这大昭朝的天下,该由谁来做皇帝?”
楚怀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想也没想,立刻从绣墩上滑下来,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声音都变了调:“娘娘慎言!陛下龙体康健,春秋鼎盛,岂可、岂可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孟沅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内听来,格外清脆,也格外冰冷:“起来吧,安定侯,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跟本宫说这些场面话。”
她将茶杯放下,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清澈透亮的翡绿色眼睛,直直地望进楚怀惊恐的瞳孔里:“既然安定侯觉得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么本宫再换个问法。”
她的声音变得更轻,更柔,象是情人间的呢喃低语:“安定侯觉得自己,可以做这个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