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御花园的流杯亭。
名义上是赏花会,实则又是一场变相的募捐大会。
而这募捐大会的皮子底下,却又藏着一场暗藏杀机的鸿门宴。
亭子四周繁花似锦,热风拂过,送来浓郁的芍药花香,混合着亭中酒宴的醇醪,熏得人有些微醺。
亭外,前来输诚的文武百官携家眷散立,或驻足赏花,或三五成群闲谈,一派闲适。
他们献上的金银财宝在毒辣的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光。
孟沅端坐于主位,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宫装,未戴任何珠翠,苍白的脸色在绚烂的花海映衬下,愈发显得脆弱不堪。
孟沅曾最钟爱华丽衣裳,珠翠环绕,但自谢晦出征,国库渐显拮据,又逢流民四起,她就将自己的私房银钱尽数用于赈济善事。
以前的那些衣裳,她如今也不穿了,反而常常以一身素色衣衫示人。
她本就生得容貌倾城,素衣非但不显寡淡,反而衬得她清雅绝尘,额间轻点的花钿更添上了几分楚楚气韵。
宫中贵族女子见了,纷纷效仿她褪去华服,改穿素衣,都说这样装束才能学来几分皇后的清雅风骨。
更难得的是,众人不仅学她的衣饰,更学着她广行善事。
施粥棚、设义塾……
真情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不管怎么说,一股慈善之风开始在京城悄然盛行。
现下,孟沅没有去看来使们清点那些财宝,只是独独将四家人留在了亭中说话。
安定侯楚怀,神策营统领李朔,龙骧卫将军卓越鸣,虎贲军校尉陈武。
这四人,除去安定侯楚怀外,都是谢晦的潜邸旧部,在当年那场储位争夺中立下过汗马功劳,被特许可以佩剑上殿。
今日,他们也依例携剑而来。
楚怀今日的角色只是个引荐人,携着夫人默默坐在末席。
主角是那新来的三人。
他们的家眷,一群养尊处优的妇孺,此刻正拘谨地坐在后方的席位上,对这突如其来的恩宠感到既荣幸又不安。
孟沅没有绕任何圈子,待宫人奉上解暑的冰镇酸梅汤后,她便示意春桃将昨夜那份来自北疆的染血密报,依次传给三人阅看。
李朔和卓越鸣都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凝重,呼吸都变得沉重了几分。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孟沅,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询问。
唯有陈武,他慢条斯理地看完了密报,将其放在案上,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脸上却没什么多馀的表情。
“娘娘,”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武将特有的粗犷,以及一丝难以掩盖的轻慢,“陛下素来用兵如神,此次想来也只是小挫,未必就是死局。我等领朝廷俸禄,戊卫京畿,职责重大,不可擅离。”
“这出兵增援之事,是否又该从长计议?”
他嘴上说着从长计议,视线却斜斜地落到了孟沅身上,那目光里的审视多于敬畏,仿佛在掂量着孟沅到底值几斤几两。
他显然不把这个年纪不大、看上去还病怏怏的少女放在眼里。
陛下不在,一个无子的皇后,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儿来?
想当年孟家三代五将,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谁不给几分薄面?
如今孟家虽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也只是看在孟家的份儿上还勉为其难的尊着她,敬着她。
再者,有本事、有野心的谢家人,早被陛下父子俩杀干净了。
等陛下一死,这天下没准儿就是他们这些手握重兵的旧臣说了算。
随便扶持一个谢氏远亲做傀儡,不比伺候一个暴戾乖张的疯子强?
陛下虽然待武官向来宽厚,对他陈武也算是有知遇大恩,往日从未有过半分叼难,赏赐恩宠也从不吝啬。
但陈武心中总是悬着一块儿石头。
陛下性子素来喜怒无常,今日对他们和颜悦色,保不齐哪日心思一变,这雷霆之怒就落到武官头上,到时候谁都躲不过去。
陈武的那点小心思,几乎是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亭中的气氛可谓是在他话音刚落,就降至到了冰点。
孟沅还未来得及开口。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毫无预兆地在亭中炸响。
坐在陈武身旁的卓越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拔剑的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机会。
一道寒光闪过,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径直捅进了陈武的腹部。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淅得可怕。
陈武脸上的轻慢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腹部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窟窿,又愕然地看向卓越鸣。
陈武和卓越鸣都是谢晦身边的老人了,共事八载,不能算得上是情同手足,也能称得上是一句投契之友。
“你…”可眼下,他却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被卓越鸣反手一绞剑柄。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向后倒去,将身后的案几撞得杯盘狼借。
鲜血逐渐渗透了他的官服,在地面上蜿蜒开来,象一朵迅速绽放的、妖异的红莲。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孟沅握着茶杯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眼眸里闪过一丝真切的惊诧。
我靠…
我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让他直接动手啊!
这帮武将,脑回路也太他爹的直接了!
她身后的春桃垂眸立着,脸色有些泛白,却很好的将眼中的惧意掩盖了过去。
而那陈武的家眷,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与哭喊。
陈武的妻儿疯了似的想扑过去,却被两旁的侍卫死死按住。
流杯亭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坐在另一侧的神策营统领李朔,在卓越鸣鸣拔剑的同一时间,也动了。
他的动作更为阴狠利落。他没有去管已经倒地抽搐的陈武,而是身形一晃,手中的剑便精准地划过了陈武那位正在哭喊的夫人的脖颈。
血花飞溅,哭声戛然而止。
那妇人双眼圆睁,直挺挺地倒在了丈夫的身边,死不暝目。
紧接着,李朔的剑锋毫不停留,又以同样干脆利落的手法,解决了陈武那两个尚且年幼的儿女。
整个过程快到极致,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有三声轻微的、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
当卓越鸣抽出那把还在滴血的长剑时,李朔已经将陈武的家眷,屠戮殆尽。
身侧传来卓家妇眷压抑的惊恐啜泣,被原有些颤斗的卓夫人一记冷厉眼风扫过。
在天家面前失仪,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而下座坐着的楚夫人反应则截然不同。
她本是将门虎女,动作比楚怀的还要快上一些,见前方刀光落下,几乎是本能地将儿子往怀里一揽,宽大的棉袖死死地裹住了孩子的眼睛。
“卓越鸣!”见卓越鸣还在喘着粗气发呆,李朔低喝一声,眼神冰冷而锐利。
卓越鸣浑身一震,回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陈武及其家眷,眼中闪过一抹悲痛,但那痛楚很快便被一种更为决绝的狠厉所取代。
他明白了李朔的用意。
既然陈武已有异心,就只有赶尽杀绝,才可永绝后患。
这也是在向孟沅,献上一份更为彻底的投名状。
“噗通!”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扔下手中的剑,齐刷刷地朝着孟沅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娘娘恕罪!”卓越鸣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臣等鲁莽!陈武此獠,平日里便时常抱怨陛下,今日大难当头,不思报恩,反有异心。此等叛贼,若不当机立断,必成心腹大患!为了大昭江山考虑,这厮断不可留!”
李朔也沉声道:“臣等与陈武是过命的兄弟,但君臣大义在前,私情不足挂齿。今日之事,皆因我二人而起,与他人无关,我二人将于三日内,亲率本部兵马,北上救驾!娘娘只需安心在宫中坐镇,将方才前来赴宴的重臣亲眷悉数扣留,锁死宫门,加强京中戒备,便可保万无一失!”
亭中,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们的啜泣声,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孟沅静静地看着跪在血泊中的两个男人。
她收起了眼中的惊诧,脸上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温和而悲泯的神情。
良久,她缓缓从主位上站了起来。
而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她对着那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敛衽,庄重地行了一个万福大礼:“本宫替陛下,替大昭谢家,谢过二位将军。”
“二位将军,是谢家的恩人,是我大昭的忠臣义士,此恩此德,本宫与陛下,定当竭力回报,永世不忘。”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北疆燕山峡谷。
帅营帐外是连绵不绝的阴沉天气,风卷着沙尘和血腥味,呜咽着刮过峡谷,象是亡魂的哀嚎。
帐内,谢晦赤裸着上身,健硕的胸膛和背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两处箭伤,一处在左肩,一处在右侧小腹,虽然经过了紧急处理,但依旧在隐隐作痛。
伤口传来的钝痛和失血过多的虚弱感,让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添了几分病态的羸弱。
然而,他的眼神,却依旧阴鸷狠厉。
他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手中拿着一根小木棍,不断地推演着战局。
被围困已经不知多少日了。
粮草,将在三日后耗尽。
突厥与西域联军,象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将整个峡谷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并不急于进攻,只是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等待着他们这支孤军的崩溃。
“陛下,您该歇歇了。”副将萧策安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劝道,“军医说,您再不好好养伤,这伤口……”
“闭嘴。”谢晦头也不抬,打断了他。
他盯着沙盘,又将几枚代表己方骑兵的棋子,挪动了一个位置。
当初,他确实是因急于求成,才中了对方的圈套。
他一贯擅长速战速决,被敌人精准地预判并利用了。
这是他为自己的傲慢与急切付出的代价。
被围剿的瞬间,他确实有过短暂的惊诧与愤怒。
一场必胜的战役,被一向用兵如神的他打成这副烂德行,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但身为一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帝王,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并立刻开始思考破局之法。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援军什么时候才会到?
沅沅,她会派人来吗?
她在京城里会不会被人欺负?
“信使呢?”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今日可有信使来?”
萧策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回陛下,今日还是没有信使前来。”
这已经是他接连几日,问同一个问题了。
自从被围困后,他们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都被切断了。
谢晦的眼神暗了下去。
“萧策安。”他忽然开口。
“臣在。”
“传令下去。”谢晦转过身,蓦地抬起眼,“明日入夜,子时三刻,全军向西谷突围。”
西谷,是整个包围圈中地势最险要,防守也最薄弱的地方,但同样地,也是最不可能的逃生之路。
因为那里,是一条绝路。
峡谷的尽头,是万丈悬崖。
萧策安大惊失色:“陛下!不可!西谷之后是绝壁,我们……”
“朕知道。”谢晦打断他,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疯狂的弧度,“把所有的火油、干柴,都集中起来。明日,朕要给他们,放一场最大、最亮的烟花。”
“诱敌深入,火烧峡谷,而后趁乱从东路杀出去。”
萧策安离开后,帅帐内,就只剩下了谢晦一个人。
他放下手中的木棍,直起身,走到一旁挂着甲胄的架子前。
那股强撑着的、属于帝王和将帅的锐利之气褪去后,疲惫与虚弱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幸而及时扶住了桌案。
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锥心地疼,他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没有叫军医,只是沉默地坐下来,从自己贴身的衣物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绣着歪歪扭扭兔子的香囊。
是那天在城楼上,沅沅扔给他的。
香囊上原本清雅的皂角香,如今早已被血腥和硝烟味所复盖,但谢晦还是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看了好一会儿后,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收了起来。
不知道沅沅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
……她是不是也在为他着急?
一想到孟沅可能正为了他,在养心殿里急得团团转,甚至偷偷抹眼泪的样子,谢晦的心里就涌起一股病态的、混杂着心疼与欣喜的奇异快感。
他心疼她会为他忧心伤神,但却又可耻地为她的这份担忧感到了一丝窃喜。
这证明,他是被她放在心上的。
她是属于他的,她的喜怒哀乐,都该为他而牵动。
这种隐秘的快乐,让他几乎要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和眼前的绝境。
他忽然很想见她。
想得发疯。
他想立刻就冲到她面前,把她狠狠地揉进怀里,吻她,品尝她的味道,想看她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而睁大那双翡绿色眼睛里的惊愕模样。
让他在彻骨的绝望中,生出一丝甜蜜的、疯狂的期盼。
这催促着他提出了方才的那个计划。
那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赌局。
成功,则有一线生机。
失败,便是全军复没,尸骨无存。
但对于谢晦来说,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敢赌的局。
尤其是,当赌注的另一头系着那个他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一面的人时。
沅沅,等我,等我回去。
我一定会回去。
我就算死,也要死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