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养心殿时,天色已经近午。
孟沅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慈幼局,也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宫,只是一路都在发呆,脑海里反复闪现着掌心那触目惊心的红
“娘娘,您别吓奴婢啊!”
“是啊主子,您到底哪里不舒服?”
秋菱和夏荷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围在她身边团团转。
冬絮性子最是果决,见状不再尤豫,转身就往外跑:“不行,得快去请太医,必须请傅院判来!”
孟沅木然地听着,没有阻止。
她讨厌喝药,尤其是那些黑乎乎、苦得能让人把胆汁都吐出来的汤药。
每次灌下去,都得就着一大堆蜜饯才能勉强压下那股恶心的味道。
加之这具身体的底子差得离谱,自她入住养心殿以来,几乎是药不离口。
谢晦没出征前,有他监督,太医们日日晨昏定省,跟催命符似的。
他这一走,她得了清静,便赶紧免了太医们的请安问脉,眼不见心不烦。
……可现在,似乎已经不是烦不烦的问题了。
傅院判来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进来的。
他作为太医院的院判,一把年纪了,跑得气喘吁吁,额上全是汗。
一见到孟沅,傅院判连礼都顾不上行全了,急声道:“娘娘凤体何处有恙?”
秋菱在一旁哭着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傅院判的面色立刻变得无比凝重,他不敢怠慢,取了脉枕,让孟沅伸出手腕。
三根枯瘦但异常沉稳的手指,搭在了孟沅纤细的手腕上。
殿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傅院判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原本就严肃的脸上,渐渐渗出了冷汗,到最后,竟是面如土色,手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良久,他猛地抽回手,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战栗,甚至破了音:“恭、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您、您这是有孕了!从脉象上看,已、已经快三个月了!”
“什么?”孟沅彻底懵了。
她找他来看她为什么吐血,他却跟她说她怀孕了?
这什么神展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又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傅院判,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一时间咳嗽得更加厉害。
怀孕?
她因为身体底子差,月事向来不准,有时候两三个月不来都是常事,加之这段时间忙于政务,劳心劳力,她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此刻被傅院判一语道破,她第一时间的反应绝对不是惊喜,而是头大。
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
开什么玩笑,她一年之期马上就要到了,正盘算着等谢晦回来,再过上一段日子,就该及时脱身了。
这时候多个孩子,不是添乱吗?
再说了,她和谢晦,无论是谁,都根本没做好要当爹娘的准备。
谢晦那个幼稚鬼,他自己都还是个需要人哄的孩子呢,要怎么当爹。
再一想想谢晦每每事后都坚持喝的苦药,孟沅更是头晕了。
看来古代那些所谓的避子汤,果然不靠谱,害人不浅!
现在绝对不能让谢晦知道。
那个狗皇帝要是知道自己有了他的孩子,是喜是怒她不知道,但他肯定又会做出诸多荒唐行径来。
最坏的打算是谢晦想要留住这个孩子,那到时候等他回来,她就是无论如何都打不掉了。
不如现在就抓住时机,干脆让春桃她们去宫外偷偷找些落胎药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再给这傅院判一些好处封口。
等谢晦回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木已成舟,他再闹也晚了。
最后这几个月,她可不想在无休止的争吵和撕扯中度过。
她打定了主意,再抬眼去看傅院判时,心里反而镇定了不少。
可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按理说,嫔妃有孕,是天大的喜事。
太医报喜,就算不大肆恭贺,也该是一脸喜气洋洋才对。
可眼前的傅院判,哪里有半分喜色?
他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汗如雨下,与其说是报喜,倒不如说象是在报丧。
“傅院判,”孟沅的声音很平静,“你这是怎么了?”
傅院判闻言,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抬起头,满眼的绝望和恐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冬絮,那眼神分明是想让冬絮出去,好单独同冬絮交代几句。
“就在这里说。”孟沅道,“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娘娘……”傅院判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闭了闭眼,象是下了天大的决心,终于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娘娘,不知为何,您的身体状况,比之前臣为您诊脉时,要差了太多太多,五脏六腑皆有亏空之相,气血两虚,这、这简直已是油尽灯枯的凶兆啊!”
“微臣斗胆,以娘娘如今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支撑胎儿的生长。若是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生产之时,十有八九会、会血崩难产,一尸两命。即便、即便侥幸能产下皇嗣,娘娘您的身子,也、也恐怕是活不长久了……”
他说完,便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生孩子就会活不长久?
那敢情好啊!
孟沅听完,心头那块大石轰地一声一下子就落了地。
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下好了,理由都现成了,都不需要再找借口,更不需要去管谢晦那个疯子会怎么想。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权决定。
生下来大家一起玩儿玩,和打掉孩子自己活,这道选择题,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无妨,那就打了吧。”她说得云淡风轻,并且极其善解人意“院判快别跪着了,春桃,快快给院判端上杯热茶来。”
反正她本来也要走的,这下更是顺理成章,没准还能提前拿到病逝的剧本,完美脱身。
身体突然差了太多,大概也是与她要回家了有关。
然而,她话音刚落,傅院判却猛地抬起头,再次重重地磕了下去,声音凄厉:“不可啊娘娘,万万不可!”
“娘娘,您、您如今的身体,亏空得太过蹊跷,已是强弩之末,若此时强行用虎狼之药落胎,必会引起大出血和多种凶险的并发之症,届时,恐怕、恐怕娘娘您会当场血崩,根本……根本撑不过去啊!”
“生,是九死一生。落,是十死无生!”
孟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晚上的。
浑浑噩噩,神思恍惚。
她只记得春桃、夏荷、秋菱、冬絮,四个小丫鬟围着她,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马禄贵也来了,跪在殿外,不住地用袖子抹眼泪。
一向冷静自持的桑拓,和焦灼非常的马碌贵,跪在下面,坚决要立刻八百里加急给陛下送信。
孟沅只是坐在那里,异常平静地看着他们,甚至还有心情反过来安慰她们几句:“哭什么,还没死呢。”
“你们看我现在不是没事儿吗,也许是傅院判诊断错了呢,别着急。”
她越是这样平静,春桃她们就哭得越凶。
最后,是孟沅拿出了一样东西,才制止了桑拓他们的行动。
那是谢晦出征前,交给她的,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玉玺。
“本宫以监国之名,下令。”孟沅叹了口气,终是缓缓道:“陛下的战事,正到紧要关头,任何人,不得将此事报与他知晓。若有违者,以扰乱军心论处,斩立决。”
桑拓和马公公看着那方沉甸甸的玉玺,最终还是颓然地叩首领命。
夜深了。
养心殿里只剩下孟沅一个人。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孤独而寂聊。
她铺开纸笔,提笔醮墨。
她要给谢晦写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
她只写了一句话。
“阿晦,我有了你的孩子。”
没有写她身子乏累,没有写她今日在慈幼局呕血,更没有写那句“生是九死一生,落是十死无生”。
她只是近乎平静地向谢晦陈述了一个事实。
然后,她将信交给了专司传递军报的信使。
信寄出去的第二天,谢晦没有派人送东西来。
第三天,没有。
第五天,依旧没有。
以往无论战事多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充满他个人趣味的礼物,都会准时送达。
可这一次,信寄出去仿若石沉大海,杳无音频。
起初,孟沅还能安慰自己,或许是战事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没空。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连本该每日送达的边关捷报都断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开始逐渐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