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沅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落败下去,这日,她终是再也忍不住,驱散了众人,第一次主动调用了人工客服。
然后,她便出现在了这里,这里没有声音,没有边界,目之所及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的纯白。
孟沅正赤着脚,蜷缩在一张柔软的单人沙发上,身上也不再是那身繁复的竹青色蝴蝶纹流仙长裙,而是一套最为简单不过的的米白色棉质居家服。
这是哪儿?
孟沅迷茫地直起身,她抬起骼膊,伸出指尖,凭空地抓了一下,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抓到。
就在这时,就在她面前,那块儿常人看不见的、只有她能感知的腕表操作面板闪铄了一下。
一个温和而礼貌的合成男声响起:“检测到用户生命体征持续下降,情感波动超限,激活紧急人道主义干预协议,应宿主要求,正在为您接驳,高级探员宋书愿将在三十秒后与您创建通信。”
三十秒后,一个穿着挺括警服的年轻男人的全息投影出现在她面前。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眼干净,脸上还带着一点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异常清澈和专注。
此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宋书愿。
“孟小姐,您好,我是p-797区探员宋书愿,您的求助已受理。”宋书愿先是例行公事地表明了一下身份,看着孟沅现下单薄的身影,又想起几个月前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心下明显不忍,随即柔声安抚道,“我们监测到您的各项指标已低于安全阈值,根据《时空滞留公民保护法案》第三条,我们有义务告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
“身体状况?”孟沅扯了扯嘴角,颇为无可奈何,声音沙哑道,“您说吧,无论如何,情况都不可能更糟了。”
宋书愿调出另一块数据面板,上面的曲线和数字是孟沅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根据数据回溯,孟小姐,您现在的躯体,严格意义上来说,两个多月前,在专家宣布历史偏差已自我修正之时,就已经到期了。也就是说,原主孟沅的生命机能在那时候就已经走到了终点。您后续的滞留,是依靠您的精神能量以及这具身体残存的机能,在强行寄居并驱动一具正在加速腐败的躯体。”
“腐败……”孟沅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内心竟出奇地平静。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觉得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不受控制。
她就象一个执拗的鬼魂,强行扒着一艘正在沉没的船。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让您在三个月前就脱离这个时空,但您当时拒绝了。这具躯体的各项器官都已出现不可逆的衰竭,特别是心肺功能。您咳血,是因为肺部组织正在加速坏死溶解。”宋书愿的语气很沉重,他别开眼,语气尽量放得分外柔和。
“我明白了。”孟沅靠回沙发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宋书愿的这些话,她先前也不是没有想到过。
只是被人如此直接地点出来,她还是有一时的怔愣。
事已至此,她反倒没有了先前的辗转难安,甚至有心情半开玩笑:“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的身体现在破败到这个地步,还能等到谢晦回来吗,恐怕还没等到谢晦回来,我就已经痛死,或者因为腹中的这个孩子提前挂掉了吧?”
“确实如您所说,随着时间推移,您的身体会承受越来越大的痛苦。”宋书愿尽量安慰,“不过,我可以为您做一些权限内的调整,我已经将您的躯体痛觉感知下调到了10,这样,您不会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当身体出现重要损伤时,系统会以警告音的方式提醒您,但生理上的折磨会降到最低。”
接下来宋书愿不知道是怎么操作的,他的手指在操纵面板上动得飞快,看得孟沅一阵子眼花缭乱的。
但他的一番操作结束后,孟沅也确实感觉好多了。
那股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的、连绵不绝的钝痛消失了,身体也一下子变得轻盈了许多。
但这更象一种虚假的麻痹,让她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离死亡越来越近。
“谢谢你,宋警官。”她轻声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宋书愿顿了顿,似乎在尤豫什么。
最终,他还是温声开口道,“孟沅女士,我还有一个案情进展需要向您同步,关于江俞白。”
听到这个名字,孟沅眼里的对于宋书愿的感激笑意霎时僵住,随即一点点的淡了下来。
宋书愿继续道:“他的非法所得已全部追缴没收,过几日法院便会开庭审理。经查实,他利用科技之便,私自修改历史节点,为谋取私利,前后共导致十一位象您一样的滞留者被困于不同时空。其中,有八位,因无法适应环境或被卷入历史事件而…而不幸离世。”
“他干的这些事儿,媒体早就竞相报道了,现在哪里都能看着,还有好多人堵在了他家附近,拉着横幅抗议,把那片地方都闹得十分不安生。”
“他将责任全部推卸到历史本身,辩称他只是将她们‘送’到了那个时代,后续的生死都与他无关。他的父母为他聘请了还算是不错的律师,但证据确凿,他大概率会被判处死刑。”
听着这些,孟沅心中毫无波澜。
对于江俞白的下场,她早就预料到了。
只是那八个和她一样,被当做试验品一样随意丢弃,最终消逝在时间长河里的女孩,还是让她不寒而栗。
如果不是各种机缘巧合的好运气,外加得了南昭皇帝的垂青,或许她早就是第九个了。
江俞白从某种角度上的确如他所愿那般出了名。
只不过不是名垂青史,而是遗臭万年。
“孟小姐,”宋书愿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这具身体的腐朽速度正在加快,虽然说警方不该干预,但是我以我私人的身份建议您还是要尽快脱离,赶快回到您自己的时代去,在此之前,请您务必放心,警方会为您安排最好的医疗团队,清除掉这段记忆对您精神的损伤。”
“不。”孟沅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我现在还不能走。”
宋书愿愣住了:“为什么,您本就没有义务为一段错误的历史负责,更何况现在历史已被修正,您留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在消耗您自己的生命本源。”
“谢晦,”孟沅说出这个名字时,整个人都有些颓废,“我现在怎么都联系不到他,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等到他回来才行。”
“我来到这里,是他给了我一个家,虽然这个家很奇怪,那个家伙也很疯,但他对我很好。”
“他出征前,我们还在冷战,我欠他一个好好的告别,我之前答应过要一直陪着他的,如今我要走了,我已经算得上是姑负了他。所以,我至少要亲眼看着他平安回来,把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告诉他。”
“人这一辈子,不可能只爱一个人,他是如此,我亦是。”
“但是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才能不留遗撼地离开。”
宋书愿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纤弱,但眼神却异常执着的少女。
从她的瞳孔深处,他看到了一种超越生死的情感。
那不是程序和数据能够分析和理解的东西。
她现下的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我明白了。”最终,他点了点头,“我们会尊重您的决定,在您滞留期间,这个意识空间会一直为您开放,我们也会尽最大可能为您提供技术支持,但请您务必保重。”
孟沅礼貌地对他回以微笑。
全息影象消失了。
纯白色的空间里,又只剩下孟沅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