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沅从茶楼出来时,天光愈发阴沉,伙计们懒洋洋地倚着门框,看着街对面粥棚前看不到尽头的长队,偶尔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她刚走出几步,目光便落在一个缩在墙角的孩子身上,是她先前在领粥的长队中见着的其中之一。
那孩子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破烂的夹袄,冻得浑身都在哆嗦,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茫然。
他不是在排队,也没抢到粥,不哭不闹,象是被遗弃了一般,缩在那里,与周遭的热闹和苦难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孟沅停下脚步。
“桑拓,”她没有回头,只是吩咐道,“去,把那个孩子带过来。”
桑拓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那满眼戒备的小孩儿抱了过来。
孟沅蹲下身子,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对齐:“别怕,我们不伤害你。”
孩子只是瞪着她,不说话,但身体的颤斗与挣扎却稍微平复了一些。
“姑娘,”一旁的冬絮低声补充道,“这就是奴婢刚刚说的,这些孩子跟着父母一路南下,许多大人没能撑到京城……”
孟沅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桑拓说:“你派人去传我的话,把这些流民里失了父母的孤儿都找出来,登记造册,统一送到城西废弃的广慈寺去,那里地方大,找人修缮一下,改为慈幼局。找几个识字的宫女和稳重的嬷嬷过去,好生教导,不能让他们饿着冻着,更不能让他们荒废了光阴。”
“是。”桑拓沉声应下。
孟沅站起身,不再看那个孩子,径直朝回宫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京城官场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之中。
以户部尚书赵肃为首,所有与此次赈灾贪腐案有牵连的官员,被孟沅以雷霆之势连根拔起。
她没有给任何人求情和转寰的馀地,在桑拓呈上审讯完毕的供词和查抄清单后,她只看了一眼,便朱笔一批。
斩首、流放、抄家,一气呵成。
菜市口的鬼头刀接连数日都未曾干过,腥气顺着风,能飘出半个京城。
户部几乎被清洗一空,空缺出来的职位,一部分由世家可靠的门生补上,另一部分,则被孟沅破格从寒门士子中提拔顶替。
相互牵制,互为掣肘。
一时间,朝廷上下,寒蝉若噤,但凡与赈灾相关的事务,所有人都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清廉得近乎苛刻。
御书房内,孟沅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案后,对着堆积如山的奏章,揉着发酸的眉心。
许是作息紊乱,她近日的身子愈发的不爽利。
春桃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为她磨墨。
这些日子,她已然成了孟沅最得力的臂助,许多无需经过内阁的锁碎政务,孟沅都会让她先行批阅,然后自己过目一遍即可。
“春桃,”孟沅放下笔,看向她,“你做得很好,这些日子若不是有你,我怕是早就累垮了。你瞧,就算以后没有我,你也足以独当一面了。”
春桃闻言,脸色一白,竟是这样直愣愣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眼红倔强道:“娘娘不会没有,请娘娘收回这样不吉利的话!奴婢不能没有娘娘,大昭也不能没有娘娘!”
“傻气。”孟沅笑了,走过去将她扶起来,“起来说话,还记不记得咱们以前还住在偏殿时,我给你和夏荷讲过的故事?这天下,没有谁生来就该是谁的奴婢。”
“可对奴婢而言,您不只是主子。”春桃抬起头,再一叩首,“您是恩人,对春桃有大恩。”
“当初在御花园,是您在苏庶人手下救了奴婢,陛下疯病发作,又是您护着我和夏荷,后来,您不曾怪罪奴婢,还派人将的家人从孟府那个火坑里接了出来,给了他们良田屋舍,让他们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这不是随手可施的小恩小惠,而是大恩,这份恩情,奴婢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
“奴婢对您,不只是忠,更是义。”
孟沅看着她决绝的样子,心中一暖,叹了口气,一如三年前那般,温柔地替她把碎发掖到了耳后:“好啦,我知道了,傻春桃,快起来吧。”
这场风波之后,孟沅监国的威望,在朝堂与民间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谢晦身边那个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皇后,更是真正握有实权、言出法随的代君。
早朝时,她望着底下那些或敬畏、或忌惮的脸,平静地说:“食人之食,死人之事,诸位大人既然享受着天下万民的俸禄,就该有为这万民赴死的觉悟。我大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而诸位在其位,谋其政,若只知贪墨享受,不知为民办事,那就是昏官,是国贼!赵肃等人,便是前车之鉴。”
除了铁血手腕,她也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她将谢晦之前赏赐给她的奇珍异宝,悉数清点出来,交由内务府变卖,所得款项全部投入到了慈幼局和赈灾事务中。
开春后,她甚至还以赏花为名,在御花园举办了一场游园会,邀请京中富商和世家女眷参加,说是游园,实则是场大型劝捐会。
这些举动,自然得罪了许多利益受损的老派世家,说她出身世家,享尽世家的好处,却反咬一口。
但她的这些行径也为她赢得了革新派官员和百姓的交口称赞。
她还下令,将谢晦那庞大的后宫裁撤大半。
谢晦那些被当成摆设的妃嫔们,她挨个儿召见,愿意留下的,她保证其后半生衣食无忧,愿意归家的,她便给足恩赏,派人风风光光地送回故里。
孟家托春桃给她递过好几次话,言语间从一开始的命令,到后来的哀求,无非是希望她能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趁着如今大权在握,将他们从孟府放出来,叫他们恢复自由之身。
想起孟献之那个老登,还有那险些落下来的一巴掌,这一次,孟沅连演都懒得演了。
“你回去告诉他们,”她对春桃说,“什么时候孟献之死了,什么时候我就考虑把他们放出来。现在,让他们老老实实待着。”
春桃低头领命,心中对孟沅的敬畏更深了一层。
处理完这些繁杂的政务,孟沅偶尔也会换上便装,微服去城外看看那些灾民的安置情况,去慈幼局看看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那个会给他们带糖葫芦和新衣服的漂亮姐姐,每次见她来了,都会欢呼着围上来。
北疆的战事,似乎一如既往的顺利。
捷报随着八百里加急,每隔十天半月便会送抵京城一次。
但他让人送回来的东西却从未断过。
从最开始的狼皮宝石,到后来的风干肉脯,再到最近的一次,竟是几朵从雪山上采下来的、冰镇得完好无损的雪莲。
大臣们每日都会上奏边关的战况,从捷报频传的频率来看,这场仗,打得似乎很顺利。
人人都在朝堂上歌功颂德,称颂陛下天威,皇后贤明,南昭堪称迎来了一场盛世。
孟沅听着这些话,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
盛世个鬼。
一个天天在外面撒疯不管家,一个留在家里焦头烂额当保姆。
这明明就是丧偶式育儿。
但看着慈幼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看着案头上关于各地开春后陆续恢复生产的奏报,她又觉得,这一切似乎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