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晦忽然不想再有任何隐瞒。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孟沅得以更舒服地靠在他的怀里。
谢晦的声音很低,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只在说与她一人听的秘密:“待我长得稍大了一些,我在谢叙手下,便装得很乖。”
他开始了讲述,轻声呢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崔昭懿不高兴时,或是他看我不顺眼了,他就会对我动手。但他怎么打,我都忍着,一声不吭,第二天给他请安的时候,唯唯诺诺的,连话都说不齐整,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又象是怕极了他。”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是个天生软骨头的懦夫,最不肖似谢家人。”
“但这样最好,因为没有人会把一个废物放在眼里,我才能安稳地活下来。”
孟沅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能感觉到,抱着她的这具身体,在说起这些时,肌肉是紧绷着的。
谢晦停顿了良久,细细回忆着那些早已被他锁进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他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孟沅的头发,继续说道:“可他那样一个不信鬼神,不敬祖宗,杀兄屠侄的人,到最后病得快死了,心里最放不下的竟然还是崔昭懿。”
说着,他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轻篾与不解。
“他把传国玉玺,把调动京畿卫戍的兵符,都留给了她。他把整个南昭的权力,都塞到了一个连奏折都看不明白的女人手里,他在临死前,还在为受他折磨最深的人做着安排。”
“沅沅,你说他虚不虚伪?”
“崔昭懿对朝政上的事,一概不知,你可知是为什么吗?”谢晦侧过头,看着孟沅的眼睛,淡淡道,“因为他把崔昭懿当成了一尊需时刻供奉着的观音象,他觉得她纯洁,美好,不该被外面那些权谋和血腥污染。他觉得他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可结果呢,他把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一个美丽高贵,却毫无用处的摆设。”
“他死了之后,权力到了崔昭懿手里,可她根本保不住。”谢晦的语气愈发冷淡,“她空有野心,却没有匹配的智谋和手段。谢叙活着的时候,把她‘保护’得太好了,朝堂是什么样子,人心有多险恶,她一概不知。所以,我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把那些东西都抢过来了。”
“所以现在,”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她只能在建章宫里,任人宰割。”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许久。
怀里的温软和香气,让谢晦混乱的思绪再次慢慢平静下来。
他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孟沅的耳尖。
“沅沅,”他叫她的名字,“我不想让你也变成那样。”
他见过最美的花儿被豢养成废物,最后被轻易折断的样子。
他不准她也那样。
她要是花儿,就得是能开在悬崖上,还得是带着毒刺的那种。
这个突如其来的剖白太过沉重,让孟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谢家的人都是疯子。”他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任命的疲惫,“他们都活不长,你看谢家历代皇帝,有哪个是能得以善终的,我也一样。”
他摸了摸孟沅纤细的手腕。
她的皮肤那么薄,稍一留意,就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
“我知道你身子弱,一阵风就能吹倒,可是……”他的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但如果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一个人先死,那我希望那个人可以是我自己。”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盘踞了很久。
自从孟沅年前被“魇”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了无生气的样子,却无能为力时,这个念头就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他死了,她或许会难过一阵子,但她能活下去。
可如果她死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他怕他会做一些孟沅不喜欢,也无法接受的事。
孟沅被他这番突如其来的死亡告白惊得心里一沉,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压抑。
她眨了眨眼,想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把这页翻过去,便故意开玩笑道:“怎么啦,什么我先死,你先死的,你不是还要什么生同衾,死同穴,同生共死吗?”
这家伙,怎么刚温存完就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谢晦听到她的话,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意味,反而固执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那又如何?”谢晦的语气理所当然,“我当时是胡说八道的,什么同生共死,我又不是等不起,你晚死点儿,我就在奈何桥上乖乖等着你,几十年而已,很快的。”
他说的那么认真,就象是压根儿不是在讲什么虚构传说,而是在和她商量一个他俩已经确定好的行程。
然后,他看着她,眼神变得无比严肃。
“所以,沅沅,趁着我还活着,你现在一定要好好学,”他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这疯病什么时候就真的压不住了,或许哪天醒来,保不准我发了疯,就用剑一下子抹了自己脖子了。”
“而你,你要好好学。”
“学会看懂那些奏折,学着分辨人心,学着到时候怎么让那些老狐狸听你的话,要学到你自己能站稳,谁也推不倒你。”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的全是她的倒影。
“到那个时候,你想留在宫里也好,想换身衣服,代我出去看看这南昭的山河也罢,都由得你。”
他的声音放的极轻,正色道:“只是,你决不能象他人一样,傻乎乎的,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