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地浸染了整个未名湖。远处的教程楼和图书馆,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在漆黑的湖面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倒影。
湖畔的长椅上,安德森教授与陈默之间那场关于科学史和孤独的对话,也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的消失,而告一段落。
空气,再次陷入了宁静。但这宁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学术讨论都更加紧张的暗流。
“陈教授。”
最终,还是安德森教授,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他没有再看陈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深不见底的湖面。
“你们在研讨会上,向全世界的物理学家,展示了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答案’。”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异常清淅,“那个关于电子反常磁矩的计算框架,它的优美和深刻,足以让任何一个理论物理学家为之疯狂。罗西和霍夫曼他们,已经心满意足地带着这个‘答案’回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
“但是,我没有。”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位物理学“守门人”真正的“提问”,现在才要开始。
“在物理学中,有时候,‘如何找到答案的方法’,远比‘答案’本身,更加重要。”安德森的声音变得无比锐利,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旋了数日的、最终的猜想
“陈教授,我斗胆猜测,你们向世界展示的,只是一个结果。而在其背后,你们一定还隐藏了那个更伟大的、能够‘产生答案’的‘方法’。”
他缓缓地转过头,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直视着陈默的眼睛。
“我这几天,在你们的总部参观,看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丰承德院士的计算神经科学实验室,高翔博士桌上那些关于突触稳态的生物学文献……”
“所以,我猜,你们找到的那个‘方法’,那个全新的‘研究范式’,可能……与你们正在进行的、关于人工智能和类脑智能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番话,虽然是以“猜测”的口吻说出,但其逻辑之清淅,证据之确凿,已经近乎于一次直接的“摊牌”。
林浩的心脏,在这一刻,猛地收缩了一下。他站在不远处,本是应陈默傍晚时分的短信邀约,前来一同散步,却没想到,会亲耳听到这样一场石破天惊的对话。
他看着安德森教授,心中第一次,对这位老人的智慧,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敬畏。他仅仅通过一些零散的、看似毫不相关的细节,竟然就如此精准地,逼近了“道”ai这个最内核的秘密。
然而,面对安德森这近乎于“猜中”的逼问,陈默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选择了沉默。
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安德森教授,显然也看懂了陈默这沉默背后,所蕴含的、那关乎国家战略安全的、无法言说的巨大顾虑。
他缓缓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夜风,吹动着他银白色的头发。他没有再继续逼问,而是转身,面向那片漆黑的湖面,背对着陈默和林浩。
“陈教授,林博士。”他的声音,不再带有任何试探的意味,而是充满了一种无比真诚的、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
“我今年,已经快九十岁了。”
“名誉、地位、财富……这些世俗所追求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早已是过眼云烟。我亲眼见证过标准模型的创建,也参与过希格斯粒子的预言。我这一生,可以说,已经没有任何遗撼。”
“除了……一件事。”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落寞。
“那就是,希望能在我闭上眼睛之前,亲眼看到物理学的终极理论,那个能够统一所有自然法则的‘万有理论’,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看到你们那篇论文之前,我以为,这已经是我这一代人,乃至下一代人,都无法完成的奢望了。但是现在,”他缓缓地转过身,浑浊的老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种属于求道者的、炽热的火焰,“我感觉,自己离它,只有一步之遥。那扇紧闭了近一个世纪的大门,已经被你们,找到了一丝缝隙。”
“而我,只想通过那道缝隙,看一眼。”
“看一眼,门后的风景。”
这份属于一个伟大科学家,在生命尽头,对终极真理最纯粹的渴望,深深地打动了林浩。
“安德森教授,我们……”他刚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被安德森抬手,温和地阻止了。
“孩子,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安德森看着林浩和陈默,抛出了一个让两人都为之彻底动容的、终极的“筹码”。
“我愿意,签署任何形式的、由你们国家安全部门制定的、最严格的保密协议。我可以保证,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关于我在这里看到的一切,绝不会向外界,透露一个字。”
“我只想……看一眼。”
“看一眼那个称之为‘全新研究范式’的东西。看一眼,你们正在构建的那个,真正的‘万有理论’。”
“为了证明我的诚意,为了打消你们所有的顾虑,”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我甚至可以……放弃我在美国的一切。”
“我可以立刻向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提交辞呈,放弃我的终身教职。我可以申请移民,以我诺贝尔奖得主的身份,正式添加你们的国籍。”
“我的馀生,”他看着眼前的江北大学校园,眼中充满了向往,“就在这里度过。就在江北大学,为你们培养新一代的物理学学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我所求的,不是技术,不是机密。我只是一个……在真理门前,徘徊了一生的、最后的‘求道者’。我只想在生命的最后,能够亲眼看一看,那座我毕生追寻的‘圣殿’。”
夜,静得可怕。
湖边的风,吹在林浩和陈默的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但他们的内心,却被一股滚烫的情感,所剧烈地冲击着。
一个活着的传奇。
一个被全世界物理学家尊称为“教皇”的、站在人类智慧金字塔顶端的巨人。
为了一个纯粹的、窥见科学真理的渴望,他竟然愿意,放弃自己一生的荣誉、放弃自己的国籍、放弃所有的一切,只为求“道”。
这份属于科学家的、最纯粹、最伟大、也最令人动容的“求道”精神,象一道无法抗拒的暖流,瞬间击中了林浩和陈默心中,最柔软、也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他们知道,他们自己,也是这样的“求道者”。
陈默缓缓地站起身,他走到安德森教授的面前,对着这位比自己年长了近四十岁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安德森教授,”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沙哑的哽咽,“您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抬起头,看着安德森,无比郑重地说道:“我,和林浩,无法替我们的国家,立刻做出决定。”
“但是,我们愿意,将您的这份请求,将您这位‘最后求道者’的决心,原封不动地,上报给我们的最高层。”
“我相信,一个同样对真理抱有敬畏的国家,会给您一个,应有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