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把沪上市机动车考试中心裹在一片冷雾里,寒风卷着路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
路考起点的围栏外,攒着十几号学员,大多穿着臃肿的棉袄,有的把围巾拉到下巴,只露出两只冻得发红的眼睛,有的双手凑在嘴边哈气,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还有的反复摩挲着手里的准考证,纸角都被捏得发皱,焦虑像团冷雾,裹着每个人。
停在起点的几辆考试车看着就有些年头,车身的白漆剥落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灰铁皮,车门把手处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印。
最前面那辆的引擎刚启动,发出“突突突”的沉闷轰鸣,像得了哮喘的老人,每喘一下,车身就跟着抖两抖,尾气带着刺鼻的汽油味飘过来,混着寒风里的枯草味,在空气里弥漫开。
有个穿蓝色棉袄的学员刚走到车旁,就被引擎声吓了一跳,手一抖,准考证掉在地上,赶紧弯腰去捡,指尖碰到冰冷的水泥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破车,别一会儿开一半熄火了。”
“你还担心车?我昨晚翻笔记到三点,现在脑子都是懵的。”
旁边穿灰色卫衣的学员接话,声音带着点发颤,“听说今天的考官是老李,出了名的严,上次我哥就是被他卡了直角转弯,补考了两次才过。”
“可不是嘛,我刚才看前面那学员,倒车入库的时候差点撞杆,考官脸都黑了。”
穿蓝色棉袄的学员叹了口气,又哈了口热气,“希望我等会儿别手抖,能把车开直了就行。”
就在这时,沈墨华的身影出现在起点的另一端。
穿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领口挺括,没像其他人那样裹围巾,只在里面穿了件白色衬衫,袖口露出一点银色的手表链,在冷雾里闪着点光。
他走得很稳,脚步没受寒风影响,黑色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和周围学员慌乱的脚步声形成鲜明对比。
走到指定的考试车旁,停下脚步,没有像别人那样急着拉开车门,只是站在车边,目光平静地扫过车身,像是在检查车况,又像是在确认路线,神情淡定得不像来考试,倒像来视察的高管,只有下颌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点,泄露了他心里那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那是谁啊?这么淡定?”
穿灰色卫衣的学员戳了戳旁边人的胳膊,眼神往沈墨华那边瞟,“看穿着不像咱们这种普通学员,不会是来走后门的吧?”
“别瞎说,这考试哪有后门走。”
穿蓝色棉袄的学员摇摇头,“可能人家练得好,有底气呗。你看他站那儿,连手都没搓过,我手都快冻僵了。”
沈墨华没理会周围的议论,抬手拉了拉大衣的下摆,确保不会影响开车动作,又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
昨天晚上在家,他对着镜子练了半小时换挡动作,就怕考试时手腕还会因为之前的电击后遗症发抖。
指尖碰到冰冷的手表玻璃,想起早上出门时,林清晓递给他的保温杯:“里面是参茶,考试的时候喝两口,别冻着。”
当时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却把杯子塞得很牢,杯套是她自己缝的,米白色的布上绣了个小小的“沈”字,针脚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
想到这儿,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心里的那点紧张,好像被保温杯里的暖意冲淡了些。
“沈总!”
远处传来王师傅的声音,带着点急切。
沈墨华抬头望去,只见候考区的栏杆旁,王师傅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张望,双手紧紧攥着栏杆的铁条,指节都泛白了,深蓝色的棉袄领口沾着点白霜,显然在那儿站了不少时间。
他的额头冒着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栏杆上,瞬间就凝了点小水珠,可他自己没察觉,还在不停踮着脚,生怕看不到沈墨华这边的情况。
“王师傅,您别站那么近,风大。”
旁边候考的教练拍了拍王师傅的肩膀,语气带着点调侃,“你这比自己考试还紧张,人家看着挺稳的,你慌什么?”
“你不知道!”
王师傅转过头,声音压得低了些,却还是带着点发颤,“这沈总之前练车,吓人的一匹啊,我就怕他今天考试的时候,突然又变那老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沈墨华那边看,眼睛瞪得溜圆,“我这心啊,就没放下过。”
“还有这事儿?”
旁边的教练笑了,“你这学员也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什么啊,我都要吓出心脏病了!”
王师傅叹了口气,又攥紧了栏杆,指腹在铁条上蹭来蹭去,留下几道汗印,
“你看他现在站那儿挺稳,一会儿要是起步的时候手抖,或者换挡慢了,考官肯定得扣分。我刚才还跟他说,别想太多,就按平时练的来,可我自己这心,比揣了个兔子还跳得快。”
他说着,又低头念叨起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千万别想起电击的感觉,千万别手抖,换挡别错,刹车别重,直角转弯别压线……”
一遍又一遍,额头的汗越冒越多,他抬手擦了擦,刚擦完,新的汗又冒了出来,连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浸湿了,贴在脸上,冷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还是没离开栏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沈墨华的方向。
沈墨华似乎察觉到了王师傅的目光,转过头,对着候考区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王师傅看到这动作,心里稍微松了点,可攥着栏杆的手还是没松,嘴里的念叨也没停。
冬日的寒风还在考试中心的场地上打旋,把最前面那辆考试车的引擎声刮得忽远忽近,像台喘不上气的老风扇。
李考官从候考区的小屋里走出来,身上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块卷边的名单板——
边角被他捏得发皱,上面用红笔勾着几个名字,都是刚才没过的学员,墨迹晕开,像一个个小叉。
他的脸冻得有点发红,下巴上的胡茬没刮干净,眼神扫过学员时,带着种常年监考练出来的锐利,像在挑错的老工匠。
走到沈墨华的考试车旁,李考官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名单板,指尖的铅笔尖正好戳在“沈墨华”三个字上。
他抬起头,瞥了眼站在车旁的沈墨华,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这学员穿得太整齐了,深灰色羊毛大衣连个褶皱都没有,衬衫领口的领带打得笔直,哪像来考试的?之前他遇过好几个这样的,穿得人模狗样,站在车旁故作镇定,一坐进驾驶座就慌了神,要么起步熄火,要么转弯压线,最后还得跟他求情“再给次机会”。
“身份证和准考证。”
李考官的声音低沉,没多余的话,伸手接过沈墨华递来的证件,指尖扫过身份证——
照片上的沈墨华比现在严肃点。
他翻了翻准考证,上面的练车记录写着“王教练”,心里又多了点印象:王教练带的学员,之前有个小姑娘,也是看着稳,结果直角转弯时把方向盘打反了,现在想想还觉得好笑。
“上车吧,指令听清楚,别慌。”
李考官把证件还回去,语气里带着点提醒,也带着点习惯性的警惕——
他总觉得,越是看起来不慌的,越容易在细节上掉链子。
说完,他绕到副驾,拉开车门时,车门发出“吱呀”一声怪响,像是快散架了,他皱了皱眉,侧身坐进去,把名单板放在腿上,铅笔捏在手里,准备随时记录扣分点。
沈墨华点了点头,声音简洁:“收到。”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座椅有点旧,海绵陷下去一块,他却没在意,先伸手抓住座椅侧面的调节杆,指尖轻轻往下按了两格,又往后拉了半寸,动作精准得像在调整办公室的椅子。
这是林清晓早上特意叮嘱的:“考试车的座椅都歪,上车先调舒服,不然开着别扭。”
试了试脚踩离合的距离,刚好能完全踩到底,膝盖还留着点活动空间,满意地松了手,伸手去系安全带。
“咔嗒”一声,安全带扣得正好,不松不紧,不会勒得慌,也不会晃。
沈墨华的目光快速扫过仪表盘——
转速表指针停在800转,油表显示还有半箱油,水温正常,没有任何异常。
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掌心贴着真皮套,之前被电击的麻木感早就消失了,只剩下熟悉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