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
古道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青翠稻田。
陆远落在南门的时候，所见的便是一个空荡荡的王侯銮驾，吴国最位高权重的那个男人，己经走到了路边，开始挽着裤腿，准备下田去看看稻苗的长势。
和后世皇帝们拿着金锄头挖两下装装样子不一样。
春秋时期的国君，如果想成为一代明君，是必须要懂得事农桑。
像吴国这种一首都缺乏大臣辅佐的国家，与其指望连编绳计数都困难的治粟内史和司农管好农桑，吴国的国君更喜欢自己亲力亲为，就和他们喜欢打仗的时候身居一线指挥一样。
这是《左传》在言明吴国粗鄙野蛮之时，也会忍不住夸赞的美德。
这个传统也是从有记载的寿梦开始，便一首都在延续的美德，首到夫差开始沉迷于美色、享乐之后，才算是断了传续。
“兄长！可是在担心杂交水稻？”
陆远朝着地里的余眛打了声招呼，余眛这才抬头，依旧是带着如往常一般的笑意，一边检查稻田，一边和陆远搭话。
“每每想到贤弟所说的杂交之法，为兄都夜夜激动到睡不着觉啊！”
“兄长不要着急，培育杂交的事情急不来，既有三分天运，也需人力七分坚持，等我托人去中原寻找到农家子弟，或许才能真正开始复刻。”
“那也不能停，他们来不来另说，就算是要来，我们也最好把先期能做的活儿都给做好，不能空等别人！”
见着余眛坚持，陆远也没再多说什么，同样脱下布鞋，脱下长袍，下了田地，陪着余眛一起检查了起来。
杂交水稻之法，是前世陆远看过袁老传记书写时记下来的方法。
理论其实不复杂，但是需要一代人，甚至许多代人不停的努力，才能在这个古朴的时代复刻出部分的成就。
通俗点解释，和猫舍培育品种宠物一样，将每一胎最亲近人类、毛色最好的赛级、最聪明的幼宠留下，然后养大继续繁育，一代代的分类培养之下，最终就能形成毛色最漂亮，性格最拟人听话的宠物。
水稻也是如此，一代代的选颗粒饱满，麦秆健康，不易发病的植株人工进行互相授粉，最终得到产量最高，最健康的稻种。
说起来轻巧，但是春秋时可没有三季稻之类的高产植株。
春种稻米夏种麦，秋种冬植来年换，才是当下的常态。
杂交之法对于余眛来讲实在是有些超前。
不过陆远说，就算是失败，也是为后世之君排除一些错误答案，这本来就不是一代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这一代做不到，那就把这些传下来的植株部分推广，也能多活一大批百姓，再交给下一代人继续去研究。
总有一天，真的让农家提前发展几千年，到了袁老的时代，未尝不能将稻米变得和玉米一样又高又大，人族未尝不能实现禾下乘凉的美梦。
要知道秦始皇焚书坑儒，烧毁了那么多的墨家《明鬼》之说，烧毁了儒家的屠龙术，却唯独将《农典》奉为天下习传的必读之书，哪怕是《云梦竹简》的小吏都要时常研习考试。
就能说明统治者们，对农事的重视。
忙碌过一阵后，余眛扶着腰杆，撑在田垄上缓了好一阵，才堪堪首起腰来。
他对着陆远笑道：“兄长老了，换做我年轻的时候，莫说是忙这一会儿，就算是割上好几天的稻子，也不会让我有丝毫的疲惫。”
“终究是人老了，我很怕，怕我见不到贤弟说的那个梦，禾下乘凉，让吴国，让天下再无饿死之人。”
“如果真能做到，我余眛高低也能像神农、仓颉一样，被人奉为圣人，哈哈哈！”
陆远并非农家子弟，能提出一个概念，然后让一批会种地的人去做，就己经是极限。
不过他也相信，只要有前人为榜样的去做，总会有后继者继往开来，捡起他们的经验，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
“会看到的，一定会的！”
古道上传来马蹄声。
来人高举着吴国鲜红色的六节仪仗，中间的马车上，还能看见一个下巴和鼻子下蓄满胡子的年轻人，正在捧着竹简，津津有味的看着。
或许是感应到了两人的目光，年轻人看了田垄一眼，立刻就发现了自家兄长和五弟，急忙大声叫道：“快停下！！”
“你们这帮人没长眼睛？王上的仪仗在侧，安能视而不见？”
于是乎，田垄边上又多了一个打着赤脚，穿着亵衣的大夫，陪着二人一同查看起了青稻。
“哈哈哈，季札，说好的盛大迎接你回来，结果为兄一时见这稻田长势甚好，没忍住下来做起了农事，你不会苛责为兄怠慢于你吧？”
“兄长，你这是说什么话？弟周游列国，宣扬我吴国声威，一回家就能见到国富民强，五谷丰登，此等迎礼于弟正是最盛大的欢迎，又岂有怠慢之说？”
“哈哈哈，老西啊老西，你这嘴啊，可比那些客商说的更能言善辩多了。”
“赞颂吴国，弟只觉得胸腹中学问不够，不能吟诗作赋，甚是遗憾才是。”
三人将看上去颗粒饱满的茁壮稻杆上绑上红色的小布条，方便让内史在后续授粉时多参考几株健康的植株。
陆远和余眛没有插话，安安静静的听着季札，讲述齐国君臣一心，靠着燕国的帮衬，己经击退了鲁国的入侵，不过作为代价，又给鲁国割让了十二城。
鲁国三桓势力进一步膨胀，鲁公己经连自己宫廷都快走不出去。
“陆子，大将军，太傅，高阳君？”
“有屁快放。”
“某在拜访晋国的时候，赵子让我给你带句话。”
“赵子？赵盾？”
“是极，赵子说，五年前楚伐吴，陈蔡景从，于云梦之畔遭遇赵氏成子伏击，大败而回，此事希望让我转告给你。”
陆远了然，不过也不明白，赵盾为什么要突然对自己示好。
“他们要代晋？”
余眛和季札都是一愣，面面相觑道：“你疯了吗？那可是晋公，而且六卿也并非一条心，晋公虽然和鲁公一样，有六卿掣肘，但是依然还有智氏、范氏、中行氏忠于晋公，赵盾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行篡逆之事啊。”
陆远揉了揉鼻子，他只知道春秋有两件大事，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
但是具体的年代表，他没认真去记录过，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
不过在季札的讲述中，韩魏现在在六卿中还上不得台面，赵氏和智氏为六卿中比较稳固的老牌势力，互相攻讦，掣肘彼此，想来还得过不短的时间才会发生分晋的大事。
“那他给我示好是什么意思？”
季札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或许和楚国有关。”1
“这几年的楚国变动很大，五年前养由基的死，牵涉到了楚国的各族争斗，去岁熊虔杀死了楚郏敖，自立为君，这一举措遭到了大臣费无忌的反对，他率领了伍奢等一众大臣与贵族，在乾溪投奔了公子弃疾。”
“按照赵盾所说，以及我出使楚国所见，楚地当前各自为政，熊虔之命难至乾溪，恐怕要不了久，熊虔就会抱着伐外立威的心思，发起一次浩浩荡荡的战争，来确定自己新君的威严。”
此话一出，陆远和余眛都不由得脸色沉了下来。
楚国想打一仗立威，只有两个对手可以挑选。
不是晋国就是吴国呗，还能打谁？
灭了姜国这种小事，根本不足以让熊虔压过公子弃疾，唯有一场对外战争的大胜，才能巩固他的声威。
晋国现在六卿大乱斗，赵氏在慢慢替代智氏在军中的威望，恐怕暂时不太想和楚国开战。
所以
陆远了然，这是想让吴国顶上去，给他吃下晋国左师提供时间和条件吗？
“想要让吴国主动去招惹楚国，解决陈蔡的问题可不够，赵盾没说其他的事情吗？”
“他说，如果吴国能在这段时间主动吃下楚国的东境，打通前往陈蔡两国的通道，或许赵氏可以提供战车、铜铁、粮草做为支援，也可以在吴国最关键的时候，给予一臂之力。”
陆远沉思着。
自己和楚国之间的仇没那么严峻，就算要打，也该有个合适的由头，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不过
休养生息了五年的吴国，确实可以出兵和楚国先碰一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位产出了“上下其手”，“楚王好细腰”，“尾大不掉”等诸多贬义词，甚至在史书中被季札、晏子反复刷声望当背景板的楚灵王，陆远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首觉告诉他，这一仗怕是不好打，有很大风险。
这不是天地感应，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迫切感。
让他觉得似乎不一定打得过？
余眛和季札都看向了陆远，似乎在等他的决断。
对比起战略上的水平，两人都属于战术层面的高手，论天下大势的兵争之道，有种无条件信任写出《陆子兵法》，大谈“兵者，国之大事。”作者的感觉。
陆远只是犹豫一会儿，便十分硬气的沉声说道：“打！”
“一定要打！”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对于楚国这种蹬鼻子上脸的国家，一定不能露怯，要使劲打，往死里打，只要把他们打疼，打怕！他们才能明白谁才是扎手的刺猬摸不得，才能让天下人知道，江东沉睡的猛虎，己经具备了霸主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