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磊这些话,戳开了他刚刚在宿舍那点优越感。
是了!
怪不得他去办公室的时候宋世明不在,应该是张四海故意支走的。
老宋要是真在,张四海很多话反倒不好说,很多戏都不好演。
根本不是巧合,是张四海刻意营造的谈判环境。
还非得立军令状,特意点明搞不定就去宋世明那儿报到。
当时只觉得很正常的一个惩罚,现在想来,这分明是给他铺好的退路。
张四海早就洞察了厂里人心涣散,项目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局面。
他怕李向阳这个愣子死磕到底,最后落个鸡飞蛋打,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
去跟着宋世明,有人看着,还饿不死冻不着。
李向阳想到这儿,胸口跟着起伏,自己还是把这个混了一辈子官场的张四海想太简单了。
“什么在第五层,都被别人把屁眼看穿了,还沾沾自喜。”他在心里暗忖,但还是觉得不服。
李向阳觉得张四海太了解自己了,知道他不会服输的劲儿,也不会轻易认怂。
所以先给自己讲大饼,钻套子,激将法,再吊着他。
让李向阳自己接下这个完不成的任务,成功了,皆大欢喜,厂子有救,他李向阳也能证明价值。
失败了,也有宋世明这条路兜着,不至于让他走投无路。
张四海算计了他,可在算计里,又带着长辈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把最坏的结局都想到了,并且悄悄给他留了门。
思索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让他也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他对上陈天磊询问答案的目光,眼里那点技术轻浮消失了。
“师傅,这错,我不认!”
“军令状,我既然立了,就一定把它干成。”
“没人,我就去找,没材料,我就去弄,砸锅卖铁我都给筹出来。”
“我偏要让他张四海看看,我李向阳不是孬种,他给我留的后路,我用不着!”
陈天磊听着他这油盐不进的话,把嘴上的烟杆都一把扯了下来,重重的吐了一口痰:
“你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你骨头硬,我老了,经不起你这样折腾,就当我今天没来过,也没有说过这些话,哼!”
陈天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向阳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遇见事情不是去想办法,反而都是躲避。
他也知道陈天磊的脾气,这会追上去说什么都是多馀的,只能目送着陈天磊的背影。
李向阳心中有些怒气,他要去找张四海,就算不可能,也还有十几天时间,把钱要到手才是道理。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向阳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有些不妙。
张四海背对着他,往手提箱里塞着几件衣服和文档。
“你要跑路??”他对着背影下意识的说出这话。
张四海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转过身,看见是李向阳,露出笑容:
“我还想让人去找你一趟,你来了正好”
李向阳打断他,第一次面对长辈的时候声音带着怒火:“我问你是不是也要走?”
张四海有些摸不清头脑:“你小子吃枪药了啊,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李向阳指着那个打开的手提箱,情绪激动。
“衣服都收拾好了,这不是跑路是什么?张四海,我才立下军令状,你这厂长就要撂挑子不干了,我还想问你在想什么!”
张四海看着她那副要吃人的模样,总算明白这个混小子在想什么了。
他又是好气又好笑,把手里几份文档拍进箱子:
“别搁这儿放屁了,陈工点你了吧?”
李向阳没说话。
“省里紧急通知,召开军转民专项会议,书记和副书记还有副厂长都必须去。”
“我一个厂长是不是也该去,懂吗?”
李向阳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嘴上半服:“谁谁知道你开会是不是真的,还回不回来都还不知道”
张四海沉默,半晌才回答::“多则半个月,少则十天,等你鞭炮能炸响的时候,我肯定能回来。”
说着,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桌上。
“找人让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算是项目经费吧,我个人出的。”
“就这么多,看你自己怎么花。另外”他顿了顿。
“陈工考虑的问题是对的,不行就去宋世明那儿吧。”
李向阳看着张四海那张严肃的脸,发现他这个厂长好象不太好过。
他将信封抓过,塞进怀里,说道:
“四海叔,我肯定能造出来的,你放心。”
“我送送你吧。”
张四海摇了摇头,表示汽车要傍晚才能到,时间就是金钱,让他搞自己的事情去,不用挂念他。
李向阳不再多言,出了办公室,掏出那封没什么分量的信封——460块钱。
他没想到有这么多,张四海一个月工资120,还要养一家人,居然
感受着那点纸币的轮廓,心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瓶。
这老狐狸,一边骂他,一边又把家底掏给了他,这鞭炮,还非得造出来。
没人帮,他就自己干。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先从这个时代的鞭炮研究,他得先看看三义县能购买的鞭炮是什么样式的,什么水平,心里才有根秤。
三义县供销社就在厂区通往县城的土路旁,门脸上那个红五星标志十分显眼。
李向阳只来过一次,最大原因就是没钱,没票,而且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供销社的店员是一个穿着蓝色罩衣的中年女售货员。
撑着手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听见有人进来,抬了下眼皮,瞧见是个年轻人,招呼都不带打的。
李向阳也不在意,找到鞭炮位置径直走了过去。
鞭炮被随意地堆在一个大竹框里,红纸裹着,只有小鞭和二踢脚,连上次的窜天猴都没了。
他拿起一挂小鞭,入手就觉得触感粗糙,一捏,一半都是空的。
引线也颜色不一样,粗细不同,明显就是受潮了。
“”
同志,这鞭炮怎么卖?”李向阳开口。
售货员这才慢腾腾地站起身,打量个哈切:
“小鞭一毛五一挂,二踢脚两毛钱一个,要多少?”
“我要的多,能少点吗?”
售货员不耐烦地摇摇头:“爱买不买,就这货,过年你想买就去山外面去买吧。”
李向阳被哽了一下,没办法,谁让人家有货呢?
他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掏出钱来,把这一竹框全买了。
售货员一听李向阳要包圆,那副倨傲的模样瞬间消失。
她眼睛一亮,脸上堆起谄媚,手上立即清点数量,生怕李向阳反悔。
“哎呦,同志,你确定全要啦?”
“对,竹框这些,我全要了。”李向阳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
看着李向阳已经开始数钱了,她脸上笑容更盛,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
“小鞭还有二十三挂,二踢脚这玩意有点多,还有六十五个。”
她拿出一个老旧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拨弄。
“一共十六四毛五,抹个零。”比他还快的是李向阳的心算。
售货员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住,愕然看向李向阳,他说的数字和自己分毫不差。
还从来没有见过能这么快算出如此复杂的人。
但震惊归震惊少五分她可不会干。
“摸零不行,小本生意。”他连忙摆手,态度却软了下来,脸上堆着笑。
从包里摸出一颗彩纸包着的水果硬糖,递给李向阳:
“不过,同志您这么照顾生意,这颗糖送给您甜甜嘴儿。”
李向阳就是随口一问,多一颗糖也不亏,随手揣进兜里,让售货员找个麻袋给装起来。
没想到麻袋还要五毛。
一切收拾完毕,李向阳走到门口,回头瞥了一眼那笑容满面的售货员,丢下一句:
“保持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我挺喜欢。”
说完,他扛起麻袋,转身推开了供销社的木门。
低着头,刚踏出门,却撞上了一片柔软,他定睛一看,居然王秀丽。
她左手牵着媛媛,右手捂着胸口,显然也是要来买东西的,但这些似乎被撞疼了。
还不等李向阳去扶人,媛媛伸出小手,指着李向阳,清脆的童声响起:
“李向阳,大坏蛋!欺负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