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阳朝寝室二人努了努嘴,又朝陈天磊使了个眼色。
陈天磊会意,没再多言,背着手,转身离去:“跟我来。”
李向阳立刻跟上了,也不关门。
焦勇看见陈天磊消失在宿舍门口,才重新躺回床上。
他在厂里最怕这位老辈子,闷声不说话,一说话就大如雷霆,看见他躲都来不及。
孙建业冲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撇嘴,嘴巴在动,但没有声音:“有什么了不起的,神神秘秘”
正好被翻身的焦勇瞧见,忍不住问道:
“建业,我怎么觉着,你特别看不惯李向阳,他好象也没有得罪过你吧?”
孙建业象是被按到什么神经一般,来了兴致:
“你不觉得李向阳仗着有陈师傅和张厂长看重,太狂了吗?你想想,他……”
“打住吧你,俺不中嘞,得混床咧,让让呗。”
他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更懒得听孙建业抱怨。
直接用着方言让孙建业闭嘴,从下铺爬到自己的上铺,面朝墙壁,还用枕头盖住了耳朵,用行动结束了这场对话、
孙建业瞧着他这一连串动作,哼了哼嘴,也觉无趣,悻悻地躺回自己床上,拿起一本卷了边的《大众电影》翻看起来。
陈天磊带着李向阳穿过厂区,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
树干上的高音喇叭,依旧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
这本是各车间统一跑步的时间段,只是如今,响应这号令的脚步稀疏,与乐曲中那股激昂的旋律形成了鲜明对比。
年轻的工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旁,抽着烟,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对未来的迷茫。
墙壁上的横幅在微风中被吹起一寸,这曾经是向红机械厂人人恪守的信条:
‘每一颗螺丝都关系国防,每一件产品都代表荣誉!’
此刻却象对眼下困境的无声诘问。
陈天磊停下脚步,掏出腰后的烟弹,摸索着火柴,李向阳识时务的从包里掏出个打火机给他点上。
他深吸了一口,对着李向阳说:“说吧,小子,你怎么想的。”
李向阳把打火机揣好,指着一旁的石凳子,让陈天磊坐。
“您先坐,师傅。”
安顿好陈天磊,他半蹲在一旁,把自己的笔记本掏了出来给陈天磊看。
“其实,技术上倒没有什么问题,”手指着笔记本上那个方程式,语气轻松得象在讨论等会吃什么。
“师傅您看,这就是黑火药燃烧的基本原理,硝酸钾、硫磺、木炭,按照比例来,应该不难,关键是”
他说的兴起,完全没有留意身旁陈天磊越来越沉默,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
陈天磊拿着笔记本,近看,远看,上手摸了摸公式。
“是用好钢笔写的,应该是‘英雄’牌。”
他在心里暗自嘀咕,但对这些符号和反应式,他感到陌生。
听着李向阳讲到兴奋处,他只能勉强跟着嗯了几句。
李向阳完全没有注意到师傅的窘迫,还在继续说:
“原理就这么简单,剩下的就是材料和生产工艺的事儿。”
“卷筒纸要有轫性,还不能太厚,裹皮纸要均匀,引线的燃烧速度必须要稳定,快了慢了都不行,封口的黏土既要能堵的住口,又不能影响爆发。”
“弟子学艺不精,这些东西造起来很麻烦,所以要请师傅来落实这些。”
说完,他对着陈天磊拱了拱手,表示歉意。
一抬头,正好对上陈天磊那双老眼,狐疑得看着他,轻飘飘的吐出一句:
“你小子是不是在点我”
李向阳瞳孔一缩,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
在师傅这样的实践派面前大谈书本理论,简直是班门弄斧,还显得目中无人。
自己说的这些话,在他耳中,听着就象是在显摆,简直大逆不道!
明白过来,他感觉找补,语气放缓,甚至已经半跪下去。
“嘶……师傅,我的意思是,这书上的东西,我倒是看的明白,但真正要落实到手上,能为人民造出东西来的,还是需要您这样的老师傅掌舵才行,离了您,我这些东西就是纸上谈兵!”
陈天磊看着他这副慌里慌张又急于解释的样子,脸色才稍霁。
合上笔记,还给了李向阳,他脸色不好,与其说是被点,不如说是对李向阳脱离实际的担忧
他咂了一下放嘴上半天的烟杆,目光看向一旁的其他工人。
“向阳,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他没有回答李向阳的问题。
李向阳不解,觉得有些莫明其妙:“人嘛,男人嘛,总不可能是狗。”
陈天磊没有因为这句打笑回头,继续说着:
“他们是人,更是年轻人,他们是希望,是未来的希望。”
他转过来看着李向阳:“你也是,你说的这些东西,听起来很有道理,象那么回事。”
陈天磊沉默一瞬,声音变得夯实:
“不瞒你说,你刚刚念叨的那些东西,我听都没有听过,厂里只有以前造子弹剩下的一些黑火药,黏土在村里可能还找的到,至于其他”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李向阳看着师傅的神情,又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望向那些聚在一起的年轻人。
好象捕捉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来,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惯性思维!
李向阳本身来自信息时代,潜意识里总觉得什么材料,打个电话就可以解决问题,实在不行还能问问网友。
可他忘了,这里是1982年,是藏在湘城群山连绵的三线军工厂。
所生活的三义县,还是因为向红机械厂的存在,才勉强建了个县制。
实际规模还不如山外的村镇,这里物资匮乏,连买个紧俏点的日用品都要等进山拿货的军车才行。
现在断了军用供给,连人都很少进来,更别说他需要的那些材料了,恐怕再过几天,那供销社都得关门。
他不由抬手拍了下自己的头:“哎呦,我这个脑子。”
陈天磊看着他这副样子,继续说着:
“材料难找,还只是其一。”他用杆子指了指那群在闲聊的年轻人。
“他们才是最大的问题。”
李向阳再次看去,看不出来异常,反而让他放下了心中焦虑,有些不解:
“他们咋了,不也是在为厂子未来发愁吗?”
“你还是太年轻了,人家早就把生路谋划好了,都以为象你一样,立什么军令状。”
陈天磊声音压低了一些:
“刚刚厂长找我的时候,给我讲,今天晨会散下去,不到一个钟头,跑去他办公室的人,一茬接一茬的。”
“他们去干啥?给厂长出主意?”
陈天磊仰头望了他一眼,不知道这小子脑子平时那么灵光,这些事情咋象个蠢蛋。
“出鸡毛注意,全都是来打听消息的,还有下跪求张四海放人回家的,甚至有几个放言要是张四海敢不放,自己的谁谁谁要找他麻烦。”
李向阳没想到,这些平时看起对张四海如此尊重的青工们,居然这样硬气。
“那那四海叔是咋说的?没有吃亏吧?”他有些担心,毕竟张四海对他也好。
陈天磊听到这儿,脸上的凝重反而化开了一些。
还带着点笑意,嘬了口烟,才慢悠悠地说:
“张四海那老小子,你见过他什么时候吃过亏?”
他模仿着张四海的语气,有样学样的讲了起来:
“他当时就跟那些小子说:‘你们认识谁谁谁?你们要是真有那通天的关系,你人还没到我办公室,我这电话就先响几天了,出山的吉普车都能给你开到宿舍去,还用我来给你通知消息?’”
李向阳看着陈天磊学出来的话语,一愣,这确实是张四海说出来的话。
陈天磊没有听,还在继续学:
“张四海还补充了一句,让他们别耍横,摆后台,不如直接说认识他爹还来得实在一些。”
“说完,还真有个小子说,自己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
李向阳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他想象着那场景,觉得荒谬可笑,可又觉得,这些人为了离开这样不择手段了吗?
陈天磊重重叹了口气,那点笑意也彻底消失,带着无奈继续道:
“人心已经散了,有门路的在拼命找门路,没门路的连脸皮都不要了。”
“张四海能镇住一时,镇不住一世,照这个势头,最多三天,厂里一千多号人,能留下一半都不错了。”
“到时候,剩下的一些吃空晌没本事的,还有几个老古董在,不可能成功的。”
他拍了拍李向阳肩膀:
“要不是这些年,你学了我几分手艺,做事比较认真,这种情况,我断然不会来的。”
然后语气变得悠长:
“他那边,我还没有回话,这个项目也不算正式成立,你去给他认个错,就算了,反正宋世明和张四海会给你安排好后路的”
李向阳沉默了,没想到他以为自己在第五层,实则早就张四海拿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