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阳蹑手蹑脚地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尤豫了一下,才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往里瞧。
“别看了,你宋叔回所里处理事情了,进来吧。”
张四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不出喜怒,这反而让李向阳心里更没底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从缝里挪了进去,反手带上门,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站在门口,低着头,双手贴着裤边,象个受罚的小学生。
张四海坐在办公桌后,没抬头,正拿着一支铅笔对着齿轮胚胎比划着名什么。
这沉默让李向阳备受煎熬,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种可能的场景,他偷偷瞄了一眼张四海,还在画,更让他摸不着头脑。
“坐。”张四海终于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李向阳赶紧小步快走过去,只坐了半边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张四海身体靠着背椅上,目光落在李向阳身上,似乎在组织语言。
半晌,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让李向阳猝不及防的问题:
“向阳,你的梦想是什么?”
李向阳一听,心里一紧,暗道:“完了!”
他最怕的就是张四海跟他聊这些虚的。
在他眼里,宋世明就象他妈,操心生活琐事,唠叼但心软。
而张四海则象他爹,平时沉默寡言,可一旦开口,就是这种关乎人生理想的长篇大论。
他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话题,但又不能不回答,憋了半天,才悻悻地回答:
“我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为国家做点贡献。”
气氛实在尴尬,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些:
“四海叔,我知道错了,要打骂您请便,我再也不乱动机床了。”
他宁愿张四海直接骂他一顿,或者安排他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也比讨论梦想这种东西要轻松些。
张四海看着它这副模样,紧绷的脸也掠过一丝笑意:
“向阳啊,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
“放轻松,我不是来问责的,我是真的想知道你的理想和抱负。”
李向阳观察张四海的语气确实没有怒意,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腰杆也软了半分。
“厂长,”他语气诚恳了些。
“我其实没多大梦想,就是想做点实实在在,利国利民的东西出来。”
“能让咱们国家的人民,日子过得好一点,方便一点,我就觉得值了。”
张四海听闻,点了点头,点燃一支烟,烟雾缓缓升起。
“不错,有觉悟,不愧是烈士后代,有志气。”
他吸了一口烟,话锋随烟雾转开:
“但是向阳啊,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往前数十年,我们讲的是‘先大家,后小家’为了国家建设,个人得失都得往后放。”
“可现在,政策导向不一样了,上头现在强调,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要搞活经济。”
“这也不是不顾大家,而是要让我们自己找到新路子。”
“只有千千万万个小家日子过好了,富裕了,这个大家才能更强大,更有底气”
“恩这叫小河有水大河满,你听懂了吗?”
李向阳听得有些入神,这些道理他都只知道个大概,但从张四海嘴里说出来,感觉又不一样。
“厂长,我做的这些不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小家吗?”他指着桌上的齿轮。
张四海弹了弹烟灰,摇着头:
“你那个齿轮,还有你想搞的液压泵,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但需要时间,需要投入。”
“可眼下,我们得找个能更快让厂里转起来,让大伙见到钱的路子,才是真正的利国利民的事。”
“厂子活了,工人家庭好了,这就是在为国家分担,就是在为大家做贡献。”
李向阳听着这番话,眉头微蹙。
他能理解厂长话里的道理,但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难道自己钻研的那些东西,就比不上能快速赚钱的东西吗?”
张四海把他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掐灭了烟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搞精工才是正道,是不是?觉得做其他的在军工厂屈才是不是?”
李向阳抿嘴,没敢接话。
“但你知道,现在南方沿海地区发展得多快!”
“就拿鹏城来说,一个比我们湘城还穷的小渔村,他们的日用化工厂,去年产值就突破了五十万!”
“他们生产的雪花膏,洗发水,能和我们精工比吗?可老百姓需要,市场就认这个。”
这个数字让李向阳愣住了,五十万,人均十几二十块工资的年代,能有五十万的产值简直不敢想象,几乎是他们厂的两倍。
“还有江浙一带的服装厂,用最简单的缝纴机,做出的成衣远销海外,这说明什么?”
张四海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人也不自觉的站了起来。
“不是只有高精尖的技术才能创造价值,找准市场须求,把最基础的产品做好做精,同样能打开局面。”
李向阳也被他的话语带动了情绪,呼吸都急促起来,不等他发问,张四海继续说着:
“那些地方对你来说有些遥远,就拿咱们湘城本地的情况来讲,你更清楚。”
“每年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可市面上卖的鞭炮,十个里总有两三个哑炮,老百姓想要个响动图个吉利,都时常扫兴而归。”
说到这里,张四海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诱导:
“如果,我们能用军工厂的标准来做鞭炮,把哑炮率降到最低,把安全性提到最高,这难道不是利国利民?”
话毕,他一屁股坐回背椅上,喝了两口茶水,平复一下情绪,等着李向阳发问。
李向阳不是傻子,张四海绕这么大一圈,从南方发展到本地民生,最后落在鞭炮质量上,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
“这张老头儿,敢情要我去搞鞭炮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第一反应就是抗拒。
自己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重生者,带着《力学笔记》的超前知识,手里打磨的是精密齿轮。
去研究那小孩玩的炮仗,成何体统!
张四海一双眼睛始终用馀光观察着他的脸色,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向阳啊,我为早上吵你的事情道歉,空闲的时候,我仔细琢磨了你那个两级推进的思路。”
“抛开闯祸不说,那个延迟药盘的想法,很巧妙,这说明你对火药的燃烧控制,时序把握做的很好,有天赋,敢想敢干。”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和道歉,让李向阳猛地抬起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张四海居然还能道歉??
脑中浮现他在车间里指着老师傅骂的场景,让他觉得越来越不真实。
张四海继续说着:
“咱们厂里现在缺的,就是你这种敢想敢干,又能落实到实处的劲头儿。”
“你想想,如果咱们把这种对燃烧的控制力,用在改良鞭炮上呢?”
“现在国家鼓励轻工业发展,鼓励出口创汇,南方的服装,日化能走出去,咱们湘城的鞭炮,也有机会啊。”
“我们的目标,不是小作坊那样,满足于听个响就行。”
“我们要做的,是安全系数最高,质量最稳定,甚至能打出花样来的高级货!”
“用我们造枪管的钢材做卷筒机,用我们测试膛压的技术来规范火药配比和装填压力,用我们搞精密测量的那一套来把控每个环节的质量。”
张四海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产品畅销全国的场景:
“到时候,咱们‘向红牌’鞭炮,就是质量的代名词!”
“老百姓买得放心,放得安心。”
“说不定,还能争取到出口指标,赚外汇,让咱们的鞭炮,也飘洋过海,去外国人的节庆上响一响!”
最后,他抛出了一个让李向阳不能拒绝的砝码:
“如果,这事要是干成了,你就是咱们向红厂转型的头号功臣,到时候,别说修个屋顶,你就是想搞更精密的项目,厂里也全力支持你!”
李向阳听着他这一连串的话,心里翻江倒海,还是有点抗拒。
但张四海说的话也象一把钥匙,把那扇门也正在打开。
“搞鞭炮到底行不行”
他在心里计算着利弊:搞鞭炮,看似“屈才”,只要能成功就能为厂子续命,也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未来的研究空间。
继续死磕齿轮,短期内看不到效益,还可能因为占用资源而惹来更多麻烦。
想通了这一层,他也不再尤豫,抬起头,直视着张四海:
“厂长,这个任务,我可以接,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