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海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宋世明坐在硬木椅子上,手里的卷烟已经烧了一半。
他皱着眉头,对坐在办公桌后同样愁容满面的张四海说道:
“老张,向阳那小子的事,你得上上心,让王秀丽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住进他一个单身汉家里,这这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时间长了,指不定传出什么闲话来。”
“要不,厂里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下个月的工钱先支给他,让他赶紧把屋顶修了,让人家母女搬回去。”
张四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烟头掐灭。
“老宋,我的宋大所长,你以为我不想?”
“我们都是看着那小子长大的,他爹妈走得早,我还能不关照他嘛,当时他要回来,我二话不说就签了字。”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无奈:
“可你看看现在厂里的情况,军转民的正式文档下来了,部队的订单说停就停,下个月工资在哪都还不知道呢。”
“帐上哪还能支得出来钱,现在是形势比人强,我想支都不能开口啊。”
张四海站起身,走向窗边,看着寂静的厂区,背对着宋世明继续说:
“我知道,你跟他爹关系铁,想多照应他。”
“可年轻人犯了错,总得自己去承担后果,让他吃点苦头,知道锅儿是铁打的,未必是坏事。”
“他现在拍胸脯保证赔偿人家母女,那就让他自己去想办法,这才是真爷们儿该有的担当。”
“他要是开口找来借,就表示他真的没办法了,现在人家乐呵呵的,你就别操那份心了。”
宋世明也叹了口气,知道张四海说的实情,厂子的困境是摆在眼前的大山。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理是这么个理,我就是觉得可惜,向阳这孩子,脑瓜子是真好使。”
“聪明,比一般年轻人都灵光,可就是不走正道,非要成天鼓捣那些个炮仗,这次差点闹出人命。”
“炮仗”张四海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办公桌那本台历上。
腊月就要来了,再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
湘城过年,一到年关,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小孩子更是人手一把‘甩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眼神突然放光,转过头对着宋世明说着:
“老宋,你说这逢年过节的,家家户户是不是都得放点响动啊、”
“那肯定啊!”宋世明没明白他啥意思,顺着话头往下说。
“再穷的人家,过年也得卖挂小鞭听听响,图个吉利嘛。”
“是啊,图个吉利”张四海象是在自言自语,目光不自觉的又投向窗外。
仿佛穿过群山,看到山外那些县城,乡镇过年时候喜庆的样子。
他好象明白了一点道理:老百姓要的东西,有时候就这么实在,不要多精密,不要多复杂,就要个响动,要个喜庆。
他咂了咂舌,似乎在斟酌说辞,又象是在询问:“老宋,你说咱们厂,要是正儿八经做点鞭炮,算不算民用品?”
“啊?”宋世明差点被这一口烟呛到了,咳嗽了两声。
“老张,你没事吧,你们可是正经的军工厂,做鞭炮不是屈才了吗?”
“军工厂怎么了,现在已经没有军品可做了,机器闲着,人也闲着,帐上没钱。”
“老百姓需要鞭炮,我们有火药渠道,还有现成的场地”
他越说,思路也就越清淅,看着宋世明的沉默不语,他也觉得好象有点荒诞了:
“这也是个想法嘛,得先让厂子转起来,让大伙有口饭吃,才能谈以后,谈发展吧。”
宋世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只是把烟头摁灭,心里无味杂陈,让一个曾经为国防事业作出贡献的厂子去生存鞭炮,这其中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还是问了一句:“老张,谁懂这些呢?你不会想让李向阳那小子来搞吧。”
张四海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种苦笑:
“你还能在这小县城找到第二个人吗?虽然是个歪才,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宋世明看着老友的神情,也不再反对:“行吧,那小子现在估计在宿舍猫着呢,我跟你一起去找一趟他吧。”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
张四海问了个路过的青工,得知李向阳去了钳工车间,便和宋世明径自寻了过去。
车间里只有李向阳的机床亮着灯,他正俯身在工作台前检查着那块胚胎。
齿轮的雏形已经有了,但也只限于雏形,细节一塌糊涂。
“还是太糙了,师傅这台机床精度是够的,就是我这手法”
“要是能直接上磨齿机,和机器人来搞就好了。”
李向阳正琢磨到底该怎么解决,请师傅来,还是
“李向阳!”张四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了他一哆嗦,手里的齿轮都差点飞了出去。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到张四海和宋世明站在一起,艰难的扯出一抹笑容:
“厂长,宋叔,我在清理师傅的机床呢,你们怎么来了?”
私自占用精密机床,盗用厂里废料都是厂规明文禁止的,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了。
张四海和宋世明却没有立刻说话。
两人的目光,被李向阳背在背后的左手所吸引,刚刚明眼看着这小子藏了个东西。
宋世明脸色一沉,上前一步,语气严厉:
“手里藏的什么,拿出来!”
“李向阳,我告诉你,偷拿厂里的东西可是犯法的,在军工厂干这事,罪加一等。”
李向阳被宋世明的气势吓得咽了咽口水,急忙解释:
“我没偷,这是厂里不要的边角料做的东西。”他连忙把齿轮雏形递过去。
宋世明接过齿轮,翻来复去看了几眼,只觉得这铁疙瘩做工粗糙。
顿时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气涌上来:“没偷就没偷,你藏起来干什么。”
张四海却伸手将齿轮拿了过去。
作为八级钳工出身的厂长,他的眼光毒辣得多。
他对着灯光仔细端详齿轮的齿形,手指在齿面上摩擦。
又从口袋掏出个简易卡尺测量了几个关键尺寸。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却越来越亮。
“这齿形设计你从哪学来的?这根本不是标准齿轮!”
李向阳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我自己想的,早上给你说你不听,我就想做一个出来给你看看。”
宋世明不懂技术,但他与张四海是多年好友,看他的眼神郑重,不象是装的。
他又把齿轮拿到手上,学着张四海对着灯看,但横看竖看,依旧只看见一个铁疙瘩。
一旁的张四海出声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到我办公室来。”
说完,张四海不再多言,拿着齿轮就率先朝着车间外走去。
宋世明本想再训斥几句,又看着他那狼狈的模样,只能摇了摇头,跟着张四海离开。
“老张,那是啥,我咋看不出来什么道道。”
张四海走在前面,举起齿轮,语气压不住的激动:
“老宋,你不懂,我只能给你讲,当初我去苏联学习的时候,他们的齿轮都没有这个胚胎精密!”
这一说宋世明也瞬间明白了含金量。
车间里也重归寂静。
李向阳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口,手心里全是汗。
“我靠”他低骂了一句,心里七上八下的。
“咋干啥都能被逮住,张老头那眼神,看不出来生没生气啊。”
“要是把我开除了咋整,王姐的房子咋修啊。”
他只能听天由命,调整好心态:管他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将机床关毕,垃圾也没收拾,关上大门就朝着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