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阳打定了主意,当务之急是安顿好那个比命还重的红木箱子。
厂里的集体宿舍是一排灰扑扑的平房。
他抱着箱子走进去时,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个八人间,住着同期进厂的知识青年。
李向阳平日回家住,与他们关系疏远。
他将箱子紧紧塞进自己分配到的床位最里头,又反复检查了几遍那把黄铜小锁,确认无误,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安置好箱子,他径直转向钳工车间,去找他的师傅——陈天磊。
陈天磊是向红机械厂的元老,更是厂里凤毛麟角的八级钳工。
手艺登峰造极,厂里流传着他闭着眼睛,单凭手感就能锉出光洁如镜的平面,比年轻工人用机床干出来的还要漂亮。
李向阳几年前进厂,就是陈师傅一手带出来的。
说起这向红机械厂,代号“国营第307厂”,是六十年代“三线建设”的产物,深藏于湘城连绵的群山之中。
厂子的内核任务,是为部队生产56式半自动步枪的击发机构和枪管膛线。
规模不算大,但锻压、机加、热处理、表面处理,生产线一应俱全,设备在当时属精良,工人也都经过严格政审与培训。
这里生产的每一个零件,都关系着前线战士的生死,也因此,厂里上下下养成了一种严谨到近乎刻板的作风,差之毫厘,便是塌天之祸。
李向阳找到陈天磊时,老师傅正戴着老花镜,伏在工作台前,就着窗户透进的天光,慢条斯理地打磨一个小金属件。
偌大的车间里,其他机床都已沉寂,只有他这里还响着规律的沙沙声。
“师傅。”李向阳凑近,躬敬地唤道。
陈天磊没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未停,只从鼻子里“恩”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性子沉闷,言语金贵,唯独对技术极为执着,当年也是看中李向阳肯钻研,脑子活,才愿意倾囊相授。
“厂长早上说的话,您都听到了吧?”李向阳试探着问。
陈天磊的手顿了顿,目光从老花镜框上方掠过来,扫了徒弟一眼,又低下头去:“天塌下来,活儿也得干精细了。”
“厂子现在这光景,师傅,您就没什么想法?”
“我一个磨铁疙瘩的,能有什么想法?上面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上面现在不让做枪了,让咱们自己做主找饭吃。”李向阳有些急。
“师傅,咱们厂这设备,这手艺,去做铁锹锄头,您甘心吗?”
陈天磊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锉刀和零件,摘下老花镜,脸上藏着一丝落寞。
“不甘心又能咋样?”他叹了口气。
“向阳,我知道你脑子活络,但有些事,不是光有想法就成的。厂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一步走错,可就真完了。”
他看向李向阳,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小子,才吃几年干饭,就敢琢磨什么液压泵,精密齿轮,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
李向阳知道师傅这是关心,怕他惹祸。
“师傅,我不是瞎琢磨,我研究过,咱们厂现在的精加工能力,完全能达到甚至超过民用液压泵的须求!”
“那些齿轮、阀芯,精度要求是高,但比咱们以前做的枪击针、闭锁机构,又能难到哪里去?无非是换个思路,调整一下工艺。”
陈天磊看着他眼中闪铄的光芒,那是他以前也对着自己的师傅同样闪铄过。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反驳。
李向阳一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凑近了压低声音:
“师傅,我不求厂里立项,我就想私下用一下你这个精密一点的机床。”
“我那台太老了,到时候,您帮我看看,指导一下。”
陈师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过了半晌,他才慢慢把老花镜戴回去,继续做手里的活,象是自言自语地说:
“等我把手上这个件儿做完,就得回家一趟了,你……正好帮我把这台机床收拾收拾,擦干净点。”
李向阳一听,师傅这分明是答应了啊!
他赶紧连声道谢:“谢谢师傅,太谢谢您了。”
陈师傅没再回话,只是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小零件做完最后一步,对着光认真看了看,确定没问题,才轻轻放进工具盒。
接着,他摘下老花镜,站起身来,慢慢走出车间,就象平时下班一样。
等师傅走远了,车间里没人了,李向阳马上关上门,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手稿。
纸张展开,上面用铅笔画着一个结构精巧的齿轮泵草图。
这并非此时国内常见的简单齿轮泵,其齿轮廓线经过特殊优化。
明显借鉴了后世更为成熟的渐开线-摆线复合齿形,旨在减少困油现象,提高流量平稳性和容积效率。
李向阳的目光来回在机床和图纸间跳动。
他很清楚自己的短板:理论还行,但亲手上机床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对淬火后的硬质合金进行高精度磨削,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目前的能力范畴。
“手艺不够,设备来凑。”
他现在的策略,就是最大限度地利用这台精密机床的“母机”能力。
先加工出内核的齿轮毛坯和壳体基件,尽可能减少后续需要手工精修的工作量。
即便无法一次成型达到理想精度,至少也能做出个象样的雏形,有了实物,才能更有说服力。
他不再尤豫,从废料堆里挑选出一块材质尚可的合金钢料,装夹在机床上。
对照着图纸上的尺寸,摇动了手柄。
这不仅仅是在加工一个齿轮。
这是在尝试撬动一个时代,也是在为他,和向红机械厂的未来,搏一个可能。
与此同时,张四海办公室内,也在决定厂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