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丽牵着媛媛进了屋,目光在堂屋里扫了一圈,便落在李向阳脸上:
“我们睡哪儿?”
李向阳赶紧指了指他卧室对面的房间:“那间,我爹娘以前住的,一直空着,我都收拾干净了。”
王秀丽瞥了一眼,没动,反而看向李向阳背后的卧室,指着说:“我们睡你那屋。”
“啊?”李向阳一愣。
不等他反驳,王秀丽再次斩钉截铁的说:“就你那屋。”
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住别人家,心里终究是虚的。
李向阳那房间刚收拾过,一看就是常年住人的,相比之下,那间久无人居的老房,让他心里更不踏实。
李向阳张了张嘴,又看到王秀丽皱起的眉头,只能轻叹一声。
自己理亏,就得认。
沟通完后,两人一孩儿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都要凝固了。
显露出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尴尬。
最终还是王秀丽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你还不走?”
李向阳挠了挠头,一脸为难:
“这个点儿,厂里宿舍早关门,进不去了。今晚,我还得睡家里。”
他顿了顿:“你放心,我睡我爹娘那屋。”
王秀丽看着他这窘迫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一下,“哦”了一声,没再多说。
拉着媛媛进掀开帘子进了屋,也没有再理会李向阳,两人之间默契的划上了一条三八线。
李向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转身走进了爹娘生前住的老屋。
屋里确实干净,却也冷清,带着一股久无人气的尘埃味。
他简单铺了床,将那红木箱子紧紧挨着床头放好,身心俱疲之下,倒头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李向阳就自然清醒过来。
出去看向自己的房间,一想到王秀丽母女就在隔壁,他浑身都不自在,仿佛这家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他抱起红木箱子,也顾不上洗漱,像做贼似的溜出家门,回身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还是惊醒了浅眠的王秀丽。
她睁开眼,听着外间脚步声匆匆远去,不由得支起身子,通过窗户上用来挡风避寒的塑料薄膜,望向外间。
朦胧的晨光中,看着李向阳畏畏缩缩的模样,王秀丽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一下。
李向阳抱着他的宝贝箱子,一路小跑,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向红机械厂的大门。
他平常这个点儿来,厂区里都还是静悄悄的,只有看门的老张头在打盹。
他来得这么早,目的很单纯,就是赶在所有人上班前,去废料堆那儿淘点垃圾。
厂子是军工厂出身,哪怕是不合格的边角料,那材质,那精度,在他眼里都是搞研究的宝贝疙瘩。
他那些两级推进的实验材料,多半是这么来的。
可今天,厂里的气氛明显不对,平时空旷的厂区空地上,居然乌泱泱地站满了!
全厂的老师傅,青工,几乎全都来了。
人群最前面,平时这个点还在办公室泡茶的张四海张厂长,竟也换上了一身旧工装,眉头紧锁地站在最前方。
他反而成了最晚到的那个,一进来几十道目光全落在了他这个溜边儿进来的年轻人身上。
张厂长也看见了他,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示意让他站好列。
“人都到齐了吧,那我说个事儿。”张厂长声音有些沙哑。
“刚接到上面的正式通知,”张厂长扬了扬手里一张盖着红戳的文档纸。
“咱们厂‘军转民’的方案,定了。”
虽然风声传了不是一天两天,但真等到靴子落地,人群里还是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从下个月起,部队的订单,全部停止。”
“以后,咱们向红机械厂,得自己找饭吃,做老百姓用的东西。”
“上面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转型,三个月内,如果能找到稳定的民用产品订单,厂子就能活下来,大家还能有工资拿,如果找不到……”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
找不到,这个曾经承载着荣誉的三线军工厂,恐怕就要走到尽头,他们这些人,也都得自谋生路。
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后掀起一片哗然:
“订单全停,这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做老百姓的东西,咱们就会车枪炮零件,能做啥民用品?”
“三个月,三个月上哪儿找订单去,这不是要命吗。”
“完了,这下真完了……”
老师傅们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年轻的工人们更是六神无主,自己好不容易吃上铁饭碗说没就没了。
各种各样的思绪缠上了每个人,但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李向阳,他坐在箱子上,脸上止不住的兴奋。
“军转民,终于来了!”他在心中狂呼。
他虽然不是什么文科生,但这种决定国家工业命运走向的大事件,他怎么会不知道。
八十年代初,国家战略调整,大量三线军工企业面临转型,这是挑战,也是机遇。
尤其是那几个来名震全国的成功例子,简直如雷贯耳。
从军工厂转而生产摩托车发动机,凭借过硬的技术底蕴,造出的摩托车动力强劲、皮实耐造,直接成了家喻户晓的品牌,甚至出口海外。
还有光学仪器厂,发挥精密制造优势,转而攻关民用照相机,愣是打破了国外拢断,造就了一代国民相机的神话。
甚至几个小厂子靠着给进口家电做配套零部件,一步步学习消化,最后竟然自己做出了畅销全国的冰箱、洗衣机……
这些成功的案例,无一不是将强大的军工技术,降维应用到民用领域,最终实现了涅盘重生,甚至缔造了商业传奇。
“别人能行,我们向红厂为什么不行?”
李向阳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清淅地看到了那条迷雾中的康庄大道。
机械厂里的这些老师傅,个个都是八级工的好手,车、铣、刨、磨、钳,手艺精湛。
那些机床设备,精度和稳定性远超同时代的普通民用工厂,这简直是捧着金饭碗要饭。
张四海可看不见康庄大道,他无力的挥了挥手:
“行了,散了吧,今天把手头剩下的活儿干完就下班。大家都都回去好好想想办法。”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在这山沟里,能有什么办法?
工人们听见厂长发话了,正要垂头丧气的散去,李向阳的声音响起,还高高举起了手。
“张厂长,我有想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向阳眼神灼灼地看着张四海。
张厂长正满肚子愁闷和火气没处发,一看是这个惹事精。
昨天刚炸了人家屋顶的帐还没算清,都还没有找他,这一下又来触霉头,火一下就上来了。
“你有个屁的想法,你除了会异想天开,你还会干什么?”
“昨天,你那个什么狗屁‘两级推进’,把王秀丽家屋顶都掀了,要不是老宋跟我通气,我都不敢信你小子胆儿这么肥,拿开山炸药做炮仗,你怎么不上天呢!”
“厂里现在是困难,但再困难,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引得还没走远的工人们回头看热闹,都是看李向阳的笑话。
李向阳被骂的缩了缩脖子,脸上兴奋劲儿可没下去,他等张四海喘气的功夫,赶紧开口:
“厂长,您骂得对,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混帐,我认打认罚,王姐家的屋顶我肯定赔,工资扣光了我也认。”
他先把错全认下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随即话锋一转:
“但厂长,我说想法,真是为了厂子好,咱们厂的技术和设备,去生产脸盆铁锹那是大材小用,是浪费,我们应该做更高附加值的东西。”
张厂长气笑了,“更高附加值的东西,你说得轻巧,做你那能上天的窜天猴吗?”
“不是窜天猴。”李向阳急道。
“厂长,我是说……比如,比如液压泵,或者精密齿轮,这些东西现在很多厂子都做不好,精度不够,但咱们厂的设备和老师傅的手艺完全没问题,只要稍微调整工艺……”
“够了!”张厂长根本听不进去,他现在看李向阳就象看一个不稳定炸弹。
“李向阳,我告诉你,现在厂里够乱的了,你别再给我添乱,回去干你的活儿,把你那点心思给我收起来,再瞎鼓捣,别说工资,工作你都别想要了。”
说完,张厂长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背着手,气冲冲地朝办公室走去。
周围的工人见没戏看了,也摇着头散去,没人把李向阳的话当回事,只当他又一次异想天开惹怒了厂长。
李向阳站在原地,没有把张四海那番话放在心里,他就象一个打不死的小强,眼神反而更加坚定。
“明路走不通,那就走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