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将责任全部推给了小妾。
林姨娘闻言，尖声叫道：“沈文斌！你个没良心的！当初是你自己嫌王氏生不出儿子，连带着看那丫头也不顺眼！
是你想巴结李家那笔丝绸生意！如今倒全赖在我头上！那道士是你去找的！话是你点头的！”
李富贵则面如死灰，兀自强辩：“大人纵然纵然新妇非自愿，可可她既己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处置自家儿媳，何须外人”
“放屁！”堂外猛地响起一声嘶哑的怒吼，竟是被人搀扶着、强行来到堂前的王氏！
她指着李富贵，目眦欲裂，“我女儿何时成了你李家的人！她是被你们骗去的！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这些吃人的畜生！律法管不了你们，天也要收你们！”
陈禾猛地一拍惊堂木，压下所有的嘈杂。
他站起身，拿起早己写好的判词，声音清晰而冰冷，传遍大堂内外：
“经本官查证：犯人沈文斌，身为人父，罔顾人伦，听信妾室谗言，视亲女如草芥，为谋私利，将其推入火坑，间接致其惨死，罪无可赦！”
“犯人林氏，心肠歹毒，挑拨离间，献计害命，实为帮凶，罪大恶极！”
“犯人李富贵，迷信陋习，冷酷无情，竟将活人殉葬，手段残忍，令人发指，视国法如无物！”
“尔等三人，合谋害死沈婉清，证据确凿，供认不讳！
依《宋刑统》，故杀、谋杀者，当处斩刑！
尔等所为，天人共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告慰冤魂！”
他每说一句，堂外民众便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故此判决：沈文斌、林氏、李富贵，三犯皆判斩立决！家产抄没，部分充公，部分赔偿苦主王氏！
即刻押赴刑场，明正典刑！”
“另，沈、李二家，纵容包庇，家风败坏，罚银千两，用以修缮慈幼院、立碑警示后人！
凡后再有敢行冥婚、殉葬等陋习者，皆以此案为例，严惩不贷！”
判决一下，沈文斌当场晕厥，林姨娘尖叫哭嚎，李富贵瘫软如泥。
堂外，先是一瞬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王氏跪倒在地，向着公堂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泣不成声：“婉清我的女儿你听到了吗？青天大老爷给你报仇了”
陈禾看着被拖下去的罪犯，看着堂外激动的人群，心中却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与释然。
沈婉清一案的判决，如同在杭州这座繁华古城深不见底的水潭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短暂的沸腾与喧嚣过后，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持续蔓延的、灼人的涟漪。
府衙门前，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以往百姓路过，多是敬畏地匆匆一瞥，如今却总有人徘徊不去。
他们衣着各异，神情却惊人地相似：惶恐，犹豫，以及一丝被压抑太久而终于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开始是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在衙门口逡巡良久，才敢抖着手向值守的衙役递上一份皱巴巴的状纸，或是首接跪倒在地，口齿不清地哭诉。
后来，在天亮前的浓黑夜色里，会有石块裹着匿名信件，被用力扔进府衙大院，落在清晨扫洒差役的脚边。
启文和几个负责文书工作的“启”字辈少年，这些日子变得异常忙碌。
他们需要整理那些或字迹歪斜、或语焉不详、却字字血泪的诉状和信件。
“大人，您看看这个”启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将几份刚整理出来的卷宗放在陈禾案头，脸色有些发白。
陈禾放下正在批阅的堤坝工程预算，拿起最上面一份。
那是一对老农夫妻的状告，他们的孙女，因被村里神婆指认为“不祥”，会带来旱灾，竟被愚昧的村民和宗族长老联手，在去年大旱时活活沉了塘！
老夫妻告到当地县衙，县衙却以“乡俗民约，官府不便干涉”为由，草草驳回。
他又拿起另一份匿名信。
信中控诉某大户人家修建祖坟时，听信风水先生之言，竟暗中掳掠一对童男童女，生生活埋于墓穴西角，名为“镇守”，以求家族永世兴旺。
还有的状纸，告的是家族内部私刑。
寡妇被怀疑与外男有染，不等官府查问，便被族中长辈私下令人捆了石头沉塘；
忤逆不孝的儿子，被父亲联合族人动用家法，活活打死；
甚至还有因争夺田产，一方被另一方诬陷为“鬼祟附身”，被逼“跳大神”驱邪而折磨致死的
一桩桩，一件件，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其残忍程度，远超寻常的作奸犯科。
它们像隐藏在光鲜绸缎下的脓疮，在“乡俗”、“族规”、“风水”等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下，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人命。
陈禾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握着卷宗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他原以为沈婉清案只是个极端的特例，却没想到，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这些惨剧，就发生在他治理的杭州，发生在这片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土地上，而官府的卷宗里，却几乎找不到任何记录！
它们被默认、被掩盖、甚至被粉饰成了某种“理所应当”！
“岂有此理！”陈禾猛地将一卷诉状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
“朗朗乾坤，昭昭律法之下，竟藏匿着如此多的魑魅魍魉！视人命如草芥，以陋习代国法！这些地方的里正、县官，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的怒火，不仅针对那些行凶者，更针对整个麻木不仁、甚至默许纵容的基层吏治和社会风气。
韩队正站在一旁，独眼中也燃烧着怒火：“大人，这些案子大多年代久远，证据难寻，而且牵扯宗族乡里，盘根错节，恐怕”
“恐怕什么？”陈禾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如刀，“恐怕难办？就不办了？
韩队正，你我在边关，面对西夏铁骑都不曾退缩过，难道还怕了这些藏头露尾、仗着人多势众便无法无天的蠹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