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声音沉痛却坚定:“沈婉清的血不能白流!她的案子,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这扇被刻意关闭太久的门!
如今,这些苦主鼓起勇气,将冤屈呈到本官面前,就是相信朝廷律法还能为他们做主!这份信任,绝不能辜负!”
他停下脚步,命令道:“启文,将所有这些诉状信件,分门别类,按地域、案情紧急程度整理出来。凡有具体人名、地点的,无论年代远近,一律立案!”
“韩队正,从护卫和衙役中抽调精干人手,组成专案巡査队!由你亲自带队,配足兵械,持本官令牌,根据案卷线索,分赴各县乡实地调查!
遇有阻挠调查、威胁苦主、毁灭证据者,无论何人,一律锁拿回府衙!”
“告知各县衙门,令其全力配合本府巡査队办案,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诿拖延!
凡此前处置不当、压案不报者,自行上疏请罪,否则,一经查实,与案犯同罪!”
一道道命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陈禾知道,这将是一场比对抗贪官豪绅更加艰难、更加复杂的战斗。
它要挑战的是延续了千百年的陈旧观念、是宗族势力对基层的控制、是那种“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
果然,专案巡査队一出动,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有的村庄,整个宗族团结一致,对外来的衙役充满敌意,闭口不言,甚至聚众围堵;
有的乡绅大户,一面派人来说情送礼,一面暗中威胁苦主,让其改口或远遁;
有的地方县衙阳奉阴违,表面配合,实则处处设置障碍,提供的卷宗档案漏洞百出
调查过程举步维艰。
许多案件时过境迁,证据早己湮灭,证人或死或逃,或迫于压力不敢作证。
然而,陈禾的决心并未动摇。
他坐镇府衙,每日听取韩队正等人的回报,随时调整策略。
对于证据确凿的现行犯或抵抗激烈者,他毫不犹豫地动用强硬手段,首接抓人破局;
对于年代久远、取证困难的,他也坚持立案调查,至少将真相记录在案,形成威慑。
更重要的是,他让启文将一些审理清楚、证据确凿的陋习害人案件判决文书,大量抄写张贴,在各州县乡广泛宣导。
明确告知所有百姓:无论何种乡俗族规,皆大不过国法!
凡以“冲喜”、“献祭”、“镇邪”、“沉塘”等名目害人性命者,一律以谋杀罪论处,绝不姑息!
这股由知府衙门刮起的、涤荡沉疴积弊的旋风,迅速席卷了整个杭州地区。
百姓们从最初的观望、怀疑,渐渐变得敢于议论,敢于暗中支持,甚至开始有人主动向巡査队提供新的线索。
压迫越深,反弹之力便越大。
沈婉清的惨死和陈禾的强硬态度,仿佛终于给了那些沉默太久的受害者一丝喘息的空间和反抗的勇气。
杭州的天,正在悄然改变。
汴京皇宫大内,垂拱殿后阁。
夜深了,烛台上的灯火却依旧明亮,跳跃的火苗将天子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身后的书架和墙壁上。
他并未安寝,只是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眉头紧锁。
书案右侧,垒着一叠不算太厚但分量十足的奏章,皆是近日通过通进银台司呈送上来的,来自御史台和一些朝臣,目标首指现任两浙路权知杭州府事陈行舟。
弹劾的罪名五花八门,大抵离不开“行事酷烈、惊扰乡里、动摇礼法、有悖人伦、苛待士绅、干扰民生”这些说辞。
言辞激烈者,甚至暗示陈行舟在杭州借清查旧案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其势汹汹,俨然将富甲一方的杭州搅得天翻地覆。
而书案的正面,摊开摆放的,则是陈行舟本人呈递的密奏,以及随附的几份厚厚的卷宗摘要和数据汇总。
与那些弹劾奏章的空泛指责不同,陈禾的奏报极其详尽,甚至可称得上触目惊心。
太宗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他并非深居九重、不谙世事之人。对于地方豪强、宗族势力的一些积弊陋习,他早有耳闻。
杭州富庶,但也龙蛇混杂,利益纠缠极深,这些他心知肚明。
派陈行舟去,本就是看中他在边关历练出的那股锐气、那份不惧权贵、实干为民的秉性,指望他能撕开一道口子,整肃吏治,充盈府库。
陈行舟也确实做到了,甚至做得更多——整顿漕运、清丈田亩、兴修水利,桩桩件件都让他颇为满意。
然而,陈行舟这次掀开的盖子,其下的黑暗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冲喜”、“献祭”、“镇邪”、“沉塘”
一个个冰冷的词语背后,是陈行舟用朱笔勾勒出的具体案例、时间、地点、受害人姓名、加害者以及
最终往往被宗族势力或糊涂官吏以“家务事”、“旧俗”为由压下去的不了了之。
数据清晰,条理分明:仅钱塘、仁和两县,近五年内,有据可查的此类“陋习害命”案就有十七起。
而因各种原因未报、瞒报的,据陈禾估算,只会更多。
卷宗里甚至附有几位侥幸生还者的证词画押,字字血泪。
太宗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上,那是一个名叫“沈婉清”的女子的案卷摘要。
殉葬活生生的女子,被逼为死去的未婚夫殉葬。
而主导此事的,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和夫家。
陈行舟雷厉风行,将主犯两名家主判了斩立决,这才引发了后续的连锁反应,更多人鼓足勇气前来揭发陈年旧案。
“以人命为草芥,视王法如无物”太宗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殿阁中显得有些沉郁。
他拿起一份弹劾奏章,扫了一眼,上面正痛心疾首地指责陈行舟“破坏纲常,致使伦常崩坏,民怨沸腾”。
“民怨?”太宗冷哼一声,将那份奏章丢回原处,“究竟是民怨,还是那些被触动了利益、被揭破了丑事的豪强士绅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