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记不清，还是不敢说？”陈禾瞥了他一眼，不再看他那副窘态，抬脚往前走。
韩队正和几个护卫紧随其后，孙主事忙不迭地小跑跟着。
越往前走，情况越触目惊心。
有一段堤坝背水坡，土层流失严重，几乎能看到里面的夯土芯，被雨水冲刷出深深的沟壑。
另一处，用来抵御江浪的“撩水桩”（木桩编成的防洪栏）东倒西歪，不少己经腐烂断裂。
陈禾走到一处地势低洼的河段，这里水面明显靠近堤顶，堤坝的土石看起来更是单薄。
他甚至能看到堤身有几处细微的渗水痕迹，在潮湿的泥土上蜿蜒。
“这里，”陈禾指着那渗水处，声音冷了下来，“若是汛期水位再涨三尺，会如何？”
孙主事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队正，”陈禾不再理会他，“拿根长竹竿来。”
韩队正很快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
陈禾接过，将竹竿用力插入堤坝临水面的坡脚淤泥中，慢慢往下探。插下去一丈多，竹竿才似乎触到了坚实的地基。
陈禾拔出竹竿，看着上面沾染的、代表基础可能己被淘刷松动的稀软淤泥，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这就是年年耗费巨资修出来的堤坝？”陈禾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基础掏空，物料劣质，偷工减料！这哪里是堤坝？这简首是纸糊的城墙！一旦汛期大水来临，这就是悬在杭州城数十万百姓头顶的一把刀！”
他猛地转身，盯着那面如死灰的孙主事：“漕司每年报上来的修缮明细，工程验收文书，都是怎么来的？！”
孙主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下官下官人微言轻，只是奉命行事这这都是上头”
“够了！”陈禾打断他，眼中满是厌恶，“滚回去告诉你们漕司使，本官会即刻上奏朝廷，详述堤坝实情！
至于你们漕司历年账册，等着御史台和户部来查吧！”
孙主事连滚带爬地跑了，背影狼狈不堪。
陈禾站在江风中，看着眼前这绵长却危机西伏的堤坝，胸口堵得发慌。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些被抄没的巨额家产中，有多少是来自于这救命堤坝的层层盘剥！
每一块劣质的石头，每一铲敷衍的泥土，都可能在未来某个暴雨之夜，化作吞噬家园的洪水猛兽。
“大人，现在怎么办？”韩队正沉声问道，看着堤坝的眼神也充满了忧虑，“眼看雨水就多起来了。”
陈禾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
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
“兵分两路。”他快速下令，“启文，你立刻回府衙，起草奏章，将此处所见所闻，据实禀报！
尤其要点明基础淘空和物料劣质之处，请求朝廷严查漕司历年账目！”
“是！大人！”启文领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韩队正，你带人，沿着堤坝继续往前查，特别是那些险工弱段，做好标记，估算需要加固的工程量。我去见见漕司派来的那些‘工匠’。”
漕司派来的工匠和民夫被安排在堤坝下游不远处的一个临时工棚里。
人数倒是来了不少，黑压压一片，或坐或站，但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工具也破烂不堪，锄头卷刃，箩筐散架。
几个工头模样的人，倒是穿着体面，聚在一旁树荫下喝茶闲聊，看到陈禾过来，才懒洋洋地站起身。
陈禾扫了一眼，心就凉了半截。
这些人，哪里是来修堤的？
分明是漕司敷衍了事，随便凑数来应付差事的！
靠他们修堤，只怕越修越糟。
“你们当中，谁是真正懂水利、会修堤的老师傅？”陈禾扬声问道。
人群一阵骚动，面面相觑，却没人敢答话。
那几个工头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满脸油光的胖子走上前，赔笑道：“知府大人，小的们都是漕司调来的，都都懂一些，懂一些”
陈禾不理他，目光在那些真正的工匠脸上扫过：“本官只问一遍！有真本事的，站出来！如今堤坝危殆，关乎全城百姓身家性命！
需要的是能干活、懂行的人！站出来，府衙绝不会亏待！若是滥竽充数，误了大事，休怪本官按律治罪！”
他话音落下，人群中沉默了片刻。
终于，一个头发花白、手指粗糙变形的老工匠犹豫着，慢慢举起了手：“大人小老儿在钱塘江边修了三十年堤坝”
有人带头，陆陆续续又有七八个年纪稍长的工匠站了出来，他们大多沉默寡言，但眼神里还带着点手艺人的执着。
陈禾点点头，对那胖子工头冷声道：“除了这几位老师傅，还有他们指定的、确实能干的帮手，其余人等，全部带回漕司！府衙用不起！”
胖子工头脸色一变：“大人，这这人手怕是不够吧”
“不够？”陈禾冷笑，“本官自有办法！你们漕司派来的这些‘精兵强将’，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打发了漕司那帮混饭吃的，陈禾对那几位留下来的老工匠拱了拱手：“几位老师傅，眼下堤坝情况危急，汛期不等人。
修缮加固，迫在眉睫。本官欲以府衙名义，征召民间劳工，工钱日结，一日三顿管饱，有肉！但需要懂行的人带着干。
这督工、指导的担子，就得劳烦几位老师傅了！”
几位老工匠哪曾见过知府大人如此客气，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大人信得过，小老儿们定然尽力！”
“好！”陈禾当即对随行属官道，“立刻回城，张贴告示！
杭州府征召民夫修筑堤坝，每日工钱五十文，晌午管一顿干饭，早晚有粥有菜，十日一结，绝不拖欠！家有壮丁者，皆可报名！”
告示一出，杭州城顿时轰动。五十文日结，还管饭！
这待遇可比给大户人家做短工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