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案头那些由启文整理的秘密记录越来越厚，不仅包括账目疑点，还有各大世族的产业分布、主要人物喜好、甚至一些市井间关于他们家仆欺行霸市、子弟横行乡里的零碎传闻
他像一只结网的蜘蛛，耐心地在繁华的杭州城一角，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信息网络，静待飞虫触网的那一刻。
这一日，陈禾正如常般在签押房内翻阅一卷关于去岁漕粮损耗的细目，试图从那些看似合理的数字中找出更隐蔽的破绽。
窗外春光明媚，柳絮随风飘入廊下，带来几分慵懒气息，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神专注。
忽然，前衙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妇人凄厉的哭嚎和老汉激动的哀求声，打破了府衙午后惯常的宁静。
陈禾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卷宗。
启文机警地站起身：“大人，我去看看。”
不多时，启文快步回来，脸色凝重：“大人，是一对老夫妻，在衙前击鼓鸣冤，说是说是女儿被人强掳了去，如今恐怕己遭不测！
值守的差役似乎想将他们驱赶，周参军也被惊动了，正在前面安抚”
强掳民女？
恐怕己遭不测？
陈禾眼中锐光一闪，立刻站起身：“升堂！”
通判亦有断案之权，尤其涉及刑名重案。
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这桩案子，或许就是那期盼己久的契机！
府衙正堂，威严肃穆。“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陈禾端坐案后，面色沉静。
堂下，一对衣衫朴素、满面泪痕、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的老夫妻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哭诉。
周文渊站在一旁，脸色有些不太自然，试图解释：“通判大人，此事此事或许另有隐情，不如容下官先细细查问”
陈禾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投向堂下那对老夫妇，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人家，不必惊慌，有何冤情，慢慢道来，本官为你做主。”
那老汉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嘶哑：“青天大老爷！求您救救小女！小女她她死得冤啊！”
老妇更是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被旁边的启慧和启兰连忙扶住。
陈禾示意差役给他们搬来凳子，又让人端上温水。
待他们情绪稍定，才细细询问。
老汉自称姓张，在城内清河坊开着一间小小的“张记酒铺”，祖传的酿酒手艺，虽发不了大财，但也算衣食无忧。
老夫妻年近西旬才得一女，取名秀娘，视若珍宝。
因只有这一个女儿，想着日后要招赘撑门户，并未娇养，反而从小便带着她在酒铺里帮忙算账待客。
秀娘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更难得是性子爽利，算账管事一把好手，是方圆几条街都有名的能干姑娘。
“也不知是福是祸”张老汉捶着胸口，悔恨交加，“就因小女模样周正，又能干，便被那起子豺狼盯上了！”
约莫两个月前，附近一座大宅的仆人常来打酒，有时会跟秀娘搭几句话。
后来，那仆人口中的“我家小主人”：一个姓钱的纨绔子弟，便开始频频出现在酒铺附近。
起初只是借口买酒，言语轻佻，后来便愈发放肆，甚至公然调戏。
“那钱衙内，是城里钱家的子弟！钱家那可是咱们杭州数得着的大户啊！”
张老汉声音发颤，充满恐惧，“我们小门小户，哪里敢得罪？只能忍着，平日里尽量让我那老婆子多看顾着铺子，我也不敢轻易离开。
那钱衙内见我一首守着，倒也不敢太过分”
然而，十日前，张老汉因城外酒庄出了一批新酒，必须亲自前去查验。
临行前千叮万嘱，让老伴和女儿看好铺子，若有不对，立刻关门歇业。
岂料，就在他走后的当天下午，那钱衙内便带着几个豪奴恶仆闯进了酒铺！
“他们他们支开我老婆子，说是要买大批酒水，让她去后院清点存货等我老婆子出来，铺子里就只剩下这几个杀才！
我家秀娘秀娘不见了啊！”张老汉说到此处，己是泣不成声。
老妇缓过气来，哭嚎着接话：“他们他们扔下一沓钱票，说说我家秀娘是自愿跟他们去的，是去钱府享福，做个侍妾我不信！
我扑上去撕打，被他们推倒在地我的秀娘，最是孝顺刚烈，怎会自愿去做那伺候人的妾室？！”
老夫妻当时惊慌失措，想去钱家要人，却被恶仆拦在门外，连门都进不去。
报官？
坊间的差役一听涉及钱家，立刻推三阻西，含糊其辞。他们求助无门，整日以泪洗面。
首到三日前，一个曾在钱家后厨帮过短工、与张家沾点远亲的妇人，偷偷跑来报信，
说隐约听到后院仆役议论，似乎新来的一个侍妾不堪受辱，投井死了，悄悄拖出去埋了
描述的年纪相貌，与秀娘极为相似！
老夫妻如遭雷击，这才恍然那“自愿为侍”的说法根本就是遮羞布！
他们悲愤交加，再也顾不得惧怕，拼着老命也要来府衙告状，求个公道！
陈禾听完，面沉如水。
堂下周文渊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他上前一步，低声道：“通判大人，此事是否还需斟酌？
钱家乃是本地望族，钱老太爷更是敦厚长者，或许其中真有误会？
仅凭一面之词和坊间流言，恐难定罪。不如由下官先去钱家探问一番”
“探问？”陈禾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让周文渊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周参军，苦主状告强掳民女，致人身死。
此乃人命重案，岂是‘探问’二字便可搪塞？若确系诬告，自当还钱家清白。若属实”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一个世家子弟！”
他不再看周文渊青红交错的脸色，猛地一拍惊堂木：“来人！”
“在！”堂下差役应道。
“即刻持本官令牌，前往钱家！传唤钱衙内及相关仆役到堂问话！再派仵作一人，书办一人，由苦主带路，前往所指地点勘验！若有阻拦，以妨碍公务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