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内的公务依旧按部就班，周文渊等人的笑容依旧殷勤周到，仿佛之前送宅退婢的尴尬从未发生过。
陈禾每日点卯、听报、翻阅卷宗，神色如常，偶尔就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务做出批示，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和记录。
他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表面平静，底下却在冷静地观察、分析、积攒着力量。
然而，他心中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在杭州，他这位五品通判的权柄与影响力，远不能与在边城独掌两县军政时相提并论。
这里，上有知府压着。
那位看似儒雅温和的老知府，才是杭州名正言顺的一把手，任何重大决策，若无他的首肯，几乎寸步难行。
而知府的背后
陈禾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让启文私下整理的一份关系图谱上。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杭州乃至两浙路主要官员的籍贯、出身、姻亲关系。
知州夫人的娘家，是余杭郡颇有名望的吴氏，诗书传家，族中子弟在朝为官、在地方为吏者不乏其人。
周文渊的续弦妻子，出自钱塘朱氏，朱家以丝绸起家，富甲一方，与多家海商关系密切。
掌管粮赋的曹官，是仁和县林家的女婿，林家则是本地最大的粮商之一。
甚至就连负责刑狱的一个推官，其母也来自嘉兴的一个世族
这还仅仅是他目前能初步摸清的冰山一角。
江南之地，文风鼎盛，科举入仕者众，而这些官员，十有八九出自本地或邻近州郡的世家大族
这些家族历经数代甚至十数代积累，盘根错节，互通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通过科举、姻亲、门生故吏等方式，牢牢掌控着地方上的经济、文化乃至政治资源。
这己不仅仅是简单的官官相护、贪污腐败，而是一张无比庞大、坚韧、且深深嵌入地方肌理的利益共生网络。
牵一发，动的绝非只是一两个官员，而是整个江南士绅阶层敏感的神经。
陈禾放下那份沉重的图谱，揉了揉眉心。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账目做得如此精巧又如此大胆。
因为做账的人，或许根本不怕查，甚至相信无人敢真正深查下去。
即便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也自然会有无数张关系网层层叠叠地罩上来，将其化解于无形。
自己空有通判监察之权，但在这样一个由地头蛇们牢牢掌控的棋局里，一个外来者，一个毫无根基的“北方佬”，想要破局，谈何容易？
强硬蛮干，只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被反噬得尸骨无存。
“大人，喝杯参茶吧。”启慧端着一杯热茶轻轻走进来，看到陈禾眉宇间的疲惫，小声劝道，“您又看了一整天卷宗了。”
陈禾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
他看着启慧日渐清秀沉稳的脸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
“启慧，你说，在这杭州城里，咱们像什么？”陈禾忽然问道。
启慧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像像刚移栽过来的树？根还没扎稳，风吹雨打都得小心着。”
陈禾笑了笑：“比喻得贴切。是得小心。尤其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尤其是那些看似和风细雨的‘关照’。”
他想起那八名被退回去的丫鬟。
那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讨好或试探，其背后隐藏的，很可能是本地势力试图用温柔乡来捆绑、控制他这个新来的“变量”的惯用伎俩。
若他当时稍有意动，接受了那些丫鬟，甚至接受了那处私宅。
那么此刻，他恐怕早己陷入无数双眼睛的监视和软性控制之下，甚至可能被设计出一些“意外”。
比如与某家“恰好”遇见的千金发生点“风流韵事”，从而被迫联姻，被拉入他们的利益共同体。
单身，年轻，位居要职，在这张庞大的关系网中，就像一个突兀的缺口，一个亟待被“填补”和“同化”的目标。
他们不会允许一个不受控制的外来者，长期占据通判这个关键位置。
“看来，这单身身份，倒成了我的第一道护身符了。”陈禾自嘲地笑了笑，眼神却愈发清醒锐利，“却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能急。
他再次告诫自己。
边塞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强大的敌人，越需要耐心。
需要等待时机，寻找那张看似完美无缺的网络上，最脆弱、最不易被察觉的裂痕。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挥舞着账本去敲打谁，那样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而是要继续潜伏下来，更深地融入这座城市，更细致地观察，更耐心地收集信息。
就像他在边塞清剿匪患时一样，先摸清所有的小路和巢穴，等待最适合出击的那一刻。
“启慧，”陈禾放下茶盏，“告诉启明和韩队正，日后我们外出察访，要更加留意各世家大族的产业、商铺、船队，还有他们与府衙哪些官吏往来最密。
记住，只是留意，多看多听，不许打听，更不许有任何行动。”
“是，大人。”启慧郑重应下。
“还有，”陈禾补充道，“官廨内外，一切饮食起居，务必更加小心。外人送来的东西，一律不用。采买之事，让韩队正安排绝对可靠的人去做。”
“奴婢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陈禾越发深居简出。
府衙、官廨、偶尔的微服出行，三点一线，规律得近乎枯燥。
他对周文渊等人态度愈发温和，甚至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会“从善如流”地采纳他们的“建议”，显得逐渐“融入”。
周文渊等人观察着，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这位煞气腾腾的边塞通判，也被江南的温软水土和复杂的官场磨平了些棱角？
或许他之前的强硬，只是新官上任的下马威？
只要他肯按规矩办事，慢慢总会成为“自己人”。
他们却不知，陈禾的沉默与配合，只是在为最终的爆发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