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账目数字,并非枯燥的符号,而是能说话、能揭示真相的最有力语言。
他看的极快,眼神锐利如鹰隼。
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偶尔用炭笔在旁边的草纸上记下几个关键数字或可疑之处。
起初几日,账面上似乎滴水不漏。
各项收支平衡,账目清晰,符合规制。
但很快,陈禾的眉头渐渐锁紧。
漕粮入库数与实际损耗率之间存在几乎难以察觉的差异,这种差异分散在多个批次和仓库,单看无奇,汇总起来却是一个不小的窟窿。
几项大型水利工程的拨款与物料采购清单、人工支出,数额庞大,细究其物料单价和用工量,却隐隐透着不合理的高昂。
市舶司上报的商税收入,与杭州港实际停泊的船只数量、货物吞吐量似乎存在某种不匹配,尤其是在某些特定种类的奢侈品税收上。
还有地方士绅捐献的款项,其使用去向记录模糊,多有蹊跷。
这些 被巧妙地分散、掩饰在庞大的账目体系中,做了极其高明的平账处理。
若非陈禾这种对数字极度敏感、且带着审视目光的老手,寻常官员即便查账,也极易被那看似完美无缺的账目平衡所迷惑,以为一切正常。
“真是好手段。”陈禾放下手中的一卷漕运账册,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双眼,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这杭州的水,果然比边塞浑多了,也深多了。
这账目做得越是精巧,背后隐藏的问题恐怕就越大。
但他并未声张,甚至脸上都未露出半分异样。
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些发现疑点的账册单独抽出,做了隐秘的标记,然后让启文仔细抄录下关键数据摘要,而将原始账册悄然封存于内室一只不起眼的旧箱中,上了锁。
他知道,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行为。
在未掌握确凿证据、未弄清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让自己陷入被动,甚至招致灭顶之灾。
每日午后,当眼睛实在酸涩难忍,头昏脑涨之时,陈禾便会换上提前让启慧准备的半旧布衣。
只带着韩队正和两三名便装护卫,以及一两个轮流跟随的“启”,信步走出府衙,汇入杭州城滚滚的人流之中。
与坐在衙内看冰冷的卷宗不同,行走在街市上,感受到的是这座城市滚烫的脉搏和纷繁的烟火气。
他们沿着繁华的御街漫步,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绸缎庄、金银铺、酒楼、茶肆、脚店、书坊
应有尽有,货物之精美,远非边塞可比。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丝竹声、说书声不绝于耳。
“大人,您看那绸缎,真亮啊!”第一次跟出来的启兰,指着一家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的布料,小声惊叹。
陈禾点点头,却对启文低声道:“记下这家店的名字和位置。回去查查,近三年杭州丝织业的税赋账目,尤其是这类高端绸缎的产出与税收比例。”
他们走到运河码头,看着无数漕船、商船装卸货物,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汗流浃背。
工头在一旁大声吆喝,甚至不时斥骂。
“韩队正,你看这些力夫的工钱,一日能有多少?”陈禾问。
韩队正观察片刻,低声道:“回大人,看这辛苦程度,估计也就百十文顶天了,还得被工头抽去一些。”
陈禾若有所思:“杭州米价几何?一日百文,可能养活一家老小?”
这话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提醒身后的启文、启明关注民生多艰。
他们也会走入那些狭窄的巷弄,看看普通市民的居住环境。
白墙黛瓦之下,亦有破败漏雨之屋;光鲜的街市背后,也有为生计愁眉不展的面孔。
在一处街角,他们看到一个老农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两筐鲜嫩的冬笋,却无人问津,老农脸上满是愁苦。
陈禾走过去,蹲下身问道:“老丈,这笋不错,怎地卖不出去?”
老农叹气道:“客官有所不知,今年笋多,价钱贱哩!又不敢运远,怕烂在路上唉,交完市税,也就够换点糙米糊口”
陈禾买了些笋,又状似无意地问了问市税的数额和缴纳方式。
老农絮絮叨叨地说着,其中几句关于税吏态度和额外“规矩”的抱怨,让陈禾的目光微微闪动。
几次下来,跟随陈禾出门的“启”们,也渐渐明白了大人的用意。
大人不仅仅是在散心,更是在用脚步丈量这座城市的真实面貌,用耳朵倾听升斗小民的声音,与他从卷宗上看到的那些冰冷数字和华丽文章相互印证。
启文负责记录,他将看到的店铺、听到的物价、观察到的市井百态,都仔细地记在小本子上;
启明和启武则更留意市井间的各种动静和人物关系;
启慧、启兰心细,更能注意到妇人老幼的交谈和愁苦。
这日傍晚,陈禾带着一身市井风尘回到官邸。
启文将今日的见闻记录呈上,又低声补充道:“大人,今日在码头,我看到几个税吏模样的人,对一个卖菱角的老妪甚是凶恶,收取的铜钱似乎也比规定多些,老妪不敢争辩。”
陈禾接过记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些都记下来,日后或许有用。”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杭州城璀璨的万家灯火。
这灯火之下,既有富庶繁华,锦绣文章,也有不为人知的蝇营狗苟,民生艰难。
他手中那本小小的记录,与内室那箱被封存的账册,仿佛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正慢慢勾勒出这座东南名城真实而复杂的肌理。
查账与察访,双管齐下。
陈禾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繁华喧嚣的掩护下,默默地搜集着信息,等待着时机。
他深知,在这温柔富贵之乡,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公堂之上的唇枪舌剑。
日子在伏案查账与微服察访中悄然流逝。
杭州城的春日来得早,柳絮纷飞,暖风醉人,西湖边的桃花灼灼盛开,引得游人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