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犹豫,转身,踏着满地霜华,走向那辆简陋的官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身后无数道不舍的目光。
马车缓缓启动,在一队轻骑的护卫下,向着东南方向,渐行渐远。
身后,是他倾注了三年心血、从战火与贫瘠中涅槃重生的边城两县。
前方,是烟雨繁华、仕途通衢,却也同样充满未知挑战的江南富庶之地。
庆历七年的深秋,当陈禾的马车驶离安塞堡,踏上南下的官道时,黄土塬己被凛冽的秋风扫荡得一片苍茫。
与三年前那个孤身赴任、仅有一匹瘦马两名差役、还需与流放犯同行的寒酸探花郎相比,此次的行程,总算有了几分朝廷五品官员该有的体面。
车队规模不大,却透着精干。
当先一辆青幄马车,虽不奢华,但车厢宽大结实,足以抵御长途跋涉的风霜。
车后跟着两辆稍小的辎重车,装载着书籍公文、少许衣物以及沿途需用的物资。
护卫则是一队十人的轻骑,皆是从肤施、安塞堡军营中因伤退役的老兵,虽肢体略有残缺,但眼神锐利,经验丰富,对陈禾更是忠心耿耿。
为首的队正姓韩,一条胳膊不大灵便,但骑术精湛,安排宿营警戒井井有条。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随行的八名少年少女。
他们年纪多在十西五岁,穿着统一的青色棉布劲装,手脚麻利,眼神清亮,行事间既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妥帖。
他们并非签了死契的奴仆,而是肤施慈幼院里最早那批被陈禾收留、并亲自启蒙长大的孤儿。
得知陈禾要调任远行,这些孩子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惶恐不安。
几个年纪稍长的,在一个寒冷的傍晚,鼓起勇气,拦住了刚从军营交接完事务回来的陈禾。
当时陈禾正裹着一身寒气走进县衙后院,就被以启明为首的五个少年少女“堵”在了廊下。
孩子们冻得鼻尖发红,眼神却异常坚定。
“大人!”为首的启明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求大人带我们走!”
陈禾一愣,连忙去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启明却不肯起,仰着头,眼眶通红:“大人!我们的命是您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吃的第一口饱饭是您给的!
识的第一个字是您教的!做人处事的道理,也是您一点一点掰开揉碎了告诉我们的!肤施和安塞堡是我们的家,可您要是走了,这家就没了主心骨!
我们我们不想留下,求大人让我们跟着您!端茶送水、牵马坠蹬、铺床叠被,我们什么都能做!”
旁边一个叫启慧的女孩也哽咽着道:“大人,我们不怕苦不怕累!我们记得您教过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们没什么本事,只有这条命,还有跟您学的这点道理。您就让我们跟着,伺候您,报答您吧!”
另一个略显瘦弱的少年启文也低声道:“大人教我们识字明理,不就是想让我们有朝一日能自立吗?
我们想跟着大人,去看更大的世界,学更多的东西。将来将来或许真能有点用处,不负大人的教诲。”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恳切,带着孤儿特有的敏感和依恋,也带着被陈禾亲手点燃的对未来的微弱憧憬。
陈禾看着这些他亲眼看着从瘦骨嶙峋、惊惶无助长成如今模样的孩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重重触动了。
他深知,自己此去杭州,前途未卜,带上他们未必是好事。
但将他们留在此地,自己一走,王甫沈焕虽会照看,终究不同。
或许,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也是一条路。
他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跟着我,路途遥远,前程未知,未必比留在肤施安稳。你们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孩子们异口同声,眼神灼灼。
“好。”陈禾点头,“那便跟着。但记住,你们不是奴仆。我给你们改个名,统一用‘启’字辈,寓意启蒙、开启新程。启明、启慧、启文、启武、启真、启善、启兰、启芳。”
他点了点眼前这几个,又加上另外三个闻讯赶来的,“你们八人,随我南行。无身契,来去自由。
他日若觉得找到了自己的路,或是想回来了,随时可以离开,我绝不为难。”
孩子们闻言,惊喜交加,连连磕头:“谢大人!我们绝不离开!一定好好伺候大人,用心学做事!”
于是,这八名“启”字辈的少年少女,便成了陈禾南下行囊中,最特殊也最珍贵的一部分。
此刻,车队正行进在蜿蜒的官道上。
北方的深秋,旷野辽阔,天空高远,却己是一片肃杀。
枯草在风中瑟瑟作响,远处的山峦呈现出铁灰色的轮廓。
寒风从车厢的缝隙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启明和启慧坐在陈禾的车厢外辕上,裹紧了厚厚的棉袄,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
车内,陈禾披着一件旧羊皮裘,就着车窗透进来的光线,翻阅着一卷沿途州县的风物志。
小火盆里炭火微弱,勉强驱散一丝寒意。
后面两辆辎重车上,其他几个少年男女和护卫们挤在一起,低声说着话,或是好奇地打量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景色。
“大人,”启明回过头,隔着车帘道,“韩队正说前面二十里有个驿馆,今天就在那里歇脚吧?天色不早了,看样子要变天。”
陈禾掀开车帘一角,果然见北风卷着铅灰色的云层正从天边压过来。“好,告诉韩队正,加快些脚程。”
“是!”启明应声,灵活地跳下车辕,小跑着去传话。
车队的速度加快了些。
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路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傍晚时分,铅云低垂,零星飘起了细碎的雪粒。
车队终于赶在天黑前,抵达了那座位于山坳处的简陋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