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太宗沉吟道,“能做事,会做人,知进退。是个可造之材。只是边地终究非久居之所。其才具,或可于繁剧之地更进一步历练。”
帝王心术,既要人能干实事,也要防止其在地方根基过深。
陈禾在边关的政绩越出色,调离的声音在高层其实就越清晰。
这并非猜忌,而是一种更宏观的权衡与栽培。
这些朝堂之上的暗流与评价,陈禾自然无从得知细节。
但他能从近来公文往来中上官语气细微的变化、从偶尔传来的京中消息里,敏锐地捕捉到那山雨欲来的气息。
果然,没等到年底回京述职的惯例,一封由中书门下首接发出、盖着朱红大印的调令,由一队风尘仆仆的禁军护卫,在一個秋高气爽的午后,送到了肤施县衙。
当时陈禾正在与王甫、沈焕商议入冬前最后一次清剿边境零星马匪的事宜。
传令官高昂的声音打破了衙署的平静:
“制曰:肤施知县、兼领安塞堡知县、陕西路安抚司勾当公事陈禾,自擢授边寄以来,克尽厥职,勋绩懋著。
抚绥流亡,民获安堵;缮治甲兵,边圉敉宁;兴利除弊,仓庾充盈。朕甚嘉之。
特擢升为杭州通判,秩从五品下,锡之敕命,尔其钦哉!望速整装,克期赴任,勿负朕望。钦此!”
杭州通判?!
从五品?!
饶是陈禾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任命,心中也是猛地一震!
杭州!那是天下闻名的富庶之地,东南重镇!
通判更是州府要职,掌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且有监察知府之权!
首接从正七品上的边地知县,越级擢升为从五品下的州府通判,这升迁幅度,在本朝极为罕见!
可见朝廷对他这三年政绩的肯定程度,以及将他迅速调离边地的决心。
王甫和沈焕在一旁,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脸上涌起狂喜之色,又迅速化为浓浓的不舍。
“臣陈禾,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禾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恭敬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敕令。
送走传令官,衙署内一时寂静无声。
王甫率先反应过来,声音都有些发颤:“大人不,陈通判!恭贺高升!杭州通判这是天大的恩典啊!”
他虽不舍,但更为陈禾感到高兴。这样的升迁,意味着陈禾的前途将一片光明。
沈焕也抱拳,神色复杂,既有敬佩也有惜别:“大人,恭喜!杭州富甲天下,非边地可比。只是末将等,实在舍不得大人离去。”
陈禾看着手中精美的敕令,再看看眼前这两位跟随自己历经艰辛、将肤施和安塞堡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的左膀右臂,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释然:“圣恩浩荡,禾唯有鞠躬尽瘁。只是骤然要离开,心中亦是不舍。”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熟悉的院落,缓缓道:“王县丞,沈巡检,这三年,辛苦你们了。没有你们鼎力相助,我陈禾一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有今日。”
“大人言重了!”王甫和沈焕连忙道。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兩县。
百姓们闻讯,心情更是复杂。
他们为陈禾的高升感到高兴,这位年轻的知县大人是他们的大恩人,理应得到更好的前程。但更多的,是不舍和茫然。
“陈大人要走了?”
“去杭州?那是好地方啊!听说遍地是绸缎,湖里都是鱼!”
“可是陈大人走了,咱们这日子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新来的知县,不知是什么脾性”
赵大山拉着己经窜高半个头的石头,站在人群里,听着周围的议论,心里空落落的。
石头仰着头,小声问:“爹,陈大人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吗?以后都不回来了吗?”赵大山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接下来的日子,陈禾进入了紧张的交接准备阶段。
他事无巨细,将两县的事务、账目、人事、军备、乃至与各部落、榷场商户的关系,一一整理成册,向王甫和沈焕进行交接。
朝廷己下文,由王甫暂代肤施知县,沈焕兼领安塞堡防务及榷场安全,等待新任官员。
他最后一次巡视了枸杞园、牧野苑、军营、学堂,最后一次踏足榷场那喧嚣的土地。
所到之处,军民百姓纷纷驻足,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不舍。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来。
深秋的清晨,寒意深重。肤施和安塞堡的城门外,却自发地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农夫放下锄头,匠人放下工具,军士们列队肃立,商户们挤在道旁,归化区的流民们也来了,甚至连榷场里几个相熟的蛮人部落头领,也派了人前来送行。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丰盛的礼物。
人们只是默默地站着,手中提着自家攒下的鸡蛋、熏肉、干果,或者新织的毛布,眼眶泛红。
陈禾的行李很简单,几箱书籍公文,几件换洗衣物。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从五品青色官袍,更衬得他身形挺拔,气度沉稳。
他走到人群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看到了赵大山紧紧拉着石头的手,看到了孙老五佝偻的身影,看到了沈焕等一众将领泛红的眼圈,看到了杜明允等夫子们郑重的长揖。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他只是深深一揖。
“乡亲们!袍泽们!陈禾就此别过!望诸位,守好家园,安居乐业!朝廷定会派来贤能父母官,带领大家过更好的日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人群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陈大人保重!”
“大人一路顺风!”
“多谢大人!”
许多老人妇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王甫和沈焕上前,郑重行礼:“请大人放心!卑职等必恪尽职守,不负大人所托!”
陈禾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