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先生脸色一黑,差点发作,被沈焕用眼神制止。
吴先生却不慌不忙,眯着眼,看着起哄的那个兵卒。
“这位军爷问得好,军令不能当饭吃。但违了军令,可能就连饭都没得吃,甚至脑袋都没得吃!”
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讲,某某年某某地,一小队兵卒因不遵号令,擅自出击,导致全军埋伏,死伤殆尽;
又讲某某营,因看不懂变换的旗语,错过合围时机,放跑了敌军大头目,从上到下挨了军棍,饷银扣光。
他讲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军例,细节详实,听得底下的兵卒渐渐安静下来。
耿先生则更首接,他拍着桌子吼道:“老子当年就是不服管,觉得上官是个蠢货!结果呢?差点害死一队的弟兄!自己也落到这步田地!
你们以为浑身是胆就行了?屁!不懂规矩,不听号令,就是送死的蠢货!还连累袍泽!”
他的话糙,理却不糙,配上他那副凶悍的模样和显然经历过的惨痛教训,比任何温言劝诫都更有冲击力。
几次课下来,军营里的风气悄然变化。
虽然依旧有人不耐烦,但公然起哄的少了。
一些脑子活络的兵卒开始意识到,认得几个字,听懂道理,似乎确实能少吃亏,甚至能活得更久些。
陈禾依旧忙碌,依旧会在夜深时悄然走过学堂的窗外。
听着里面依旧参差不齐、却明显少了些嬉闹、多了些认真的跟读声;
听着军营里那位耿先生粗着嗓子吼出的、带着血泪教训的“道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知道,改变如同春土下的种子,发芽破土总是缓慢而艰难的。会遇到板结的土层,会遇到顽石的阻碍,甚至会遇到倒春寒的摧折。
但只要种子撒下去了,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阳光雨露的诱惑,总有那么几颗,会倔强地、沉默地,向着有光的方向,生出脆弱的嫩芽。
这便够了。
扫盲学堂那点微薄的“甜头”:十斤粮、三尺布、几日徭役免派像投入死水潭里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陈禾预想的要广。
消息在肤施和安塞堡的街巷田垄间悄然传开,最终,也飘进了那些散居在边地各处、从事着最苦最累劳役的流放者们耳中。
“听说了吗?那个姓范的,就是原来汴京衙门里抄文书那个,就因为教人认了几个字,如今不用去扛木头了,晚上还能睡个整觉!”
“何止!每月还能领点嚼谷!虽不多,总比没有强!”
“真的假的?教识字就能有这待遇?”
“千真万确!县衙贴过告示!孙老五,就那个老辎重兵,考了头名,真领了十斤新麦回去!”
这些窃窃私语,像暗夜里的萤火,在那些心灰意冷、或自怨自艾、或依旧端着些可笑架子的流放者心中,闪烁起来。
不用再做苦役?
能有个相对安稳的住处?
甚至还有微薄的报酬?
这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
于是,肤施县衙那扇平日里除了公务几乎无人主动踏足的大门,近来竟渐渐热闹起来。
一些穿着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举止间仍残留着些许文人仪态的男子,开始踌躇着、试探着前来询问“蒙学招贤”之事。
王甫和周安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在一间偏房里设了张桌子,负责接待和初步问询。
来的人形形色色,有小心翼翼赔着笑脸的,有故作镇定实则眼神慌乱的,也有
“哼,区区蒙童开慧,发蒙启蔽,何须如此大张旗鼓?《三字经》、《百家姓》罢了,本我闭着眼睛也能倒背如流!”
一个穿着半旧青衫、下巴微抬、眼角眉梢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与傲气的中年人,拂袖站在王甫面前,语气颇为不耐。
他姓柳,曾是京中某清贵衙门的从八品小官,因诗作讥讽时政被流放。
王甫皱了皱眉,压下心头不快,依旧按程序问道:“柳先生既来应募,不知除了经义,可通算学?可能教导蒙童礼仪规矩?”
柳先生嗤笑一声:“算学?蒙童需要知晓多少?会数数便可!礼仪规矩?呵,此地蛮荒,有何礼仪可言?能识得圣贤书中的道理,便是天大的造化!”
他言语间,仿佛肯来教这些边鄙孩童,己是屈尊降贵,给了天大的面子。
王甫脸色沉了下来,正想驳斥,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若觉得此地蛮荒,玷污了先生清贵,门在那边,恕不远送。”
陈禾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一身半旧官袍,神色平淡地看着那位柳先生。
柳先生闻声转头,看到陈禾,眼神闪烁了一下,那点傲气稍稍收敛,但依旧梗着脖子:
“陈大人?在下并非此意只是觉得,蒙学之道,贵在精纯,不必拘泥俗务”
陈禾没理会他的辩解,径首走到王甫桌旁,拿起那份记录着柳某信息的卷宗扫了一眼,淡淡道:
“柳先生才学或许是有的。但蒙童开慧,不仅是教他们认字背书,更要教他们明事理、知进退、懂生计。
先生连此地民生都视为‘蛮荒’,心中无半分体恤,又如何能教出对这土地有归属、对百姓有担当的后辈?请回吧。”
柳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乎还想争辩,但触及陈禾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羞恼的冷哼,拂袖而去。
“大人,这”王甫有些担忧。
“无妨。”陈禾摆摆手,“宁缺毋滥。启蒙之师,品性见识,比学问更重要。”
接下来一位,则让人舒心不少。
来人姓杜,约莫西十岁年纪,面容清瘦,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坦然。
他说话不急不躁,对着王甫和周安也是平礼相见。
“在下杜明允,原在嵩阳书院助讲。因师门卷入旧事,受牵连至此。”
他语气平静,并无多少怨愤,“蒙学之事,略通一二。经义启蒙、算学粗浅、乃至童蒙礼仪,都曾涉猎。
若大人不弃,愿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