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功夫，学堂里的景象就变了味。
肤施城东的旧营房里，油灯的光晕昏黄。
范文启磕磕巴巴地讲着“天地玄黄”，底下却是哈欠连天。
有人支着胳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猛地往前一栽，惊醒后茫然西顾。
有人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家里的鸡鸭、地里的杂草、或者榷场听来的皮毛价钱，发出压抑的窃笑。
更有甚者，首接趴在粗糙的木桌上，鼾声大作，引得旁人侧目窃笑。
范文启停下讲解，看着这景象，嘴唇哆嗦了几下，想呵斥，又想起自己待罪之身，那点微末的勇气瞬间消散，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愈发低微下去。
安塞堡那边情形也差不多。
落第的老书生讲得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底下的人却如同听天书，眼神呆滞，神游天外。
巡查队副队长周铁柱奉命来维持秩序，黑着脸吼了几嗓子，能镇住一时，等他转身一走，低语和瞌睡又故态复萌。
“大人，这样下去不行啊！”王甫愁眉苦脸地向陈禾汇报，“去的十个人里，能有半个听进去就不错了！纯粹是浪费灯油！那些先生唉，也指望不上！”
钱贵也附和：“是啊大人，百姓们一天劳作下来，确实疲乏。识不识字，对他们来说，远不如多睡一个时辰实在。”
连刘石头都挠着头：“俺去看了几次，确实没啥劲。还不如让弟兄们晚上多练会儿箭实在。”
陈禾听着他们的抱怨，脸上并无多少意外或失望的神色。
他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关于枸杞园防虫事宜的公文，淡淡道：“预料之中。”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院子里几个衙役正忙着将新收的药材装箱，准备发往仁济堂。
“你们觉得，让一个握惯了锄头犁耙的农人，一天之内就明白笔墨纸砚的好处，可能吗？
让一个只知道冲锋陷阵的兵卒，立刻懂得文书军令的重要，现实吗？”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却深邃：“读书识字，在他们看来，是遥远又无用的事。就像我们当初在田里刨食时，觉得书院里那些之乎者也，跟吃饱饭毫无干系一样。”
王甫等人沉默下来。
他们大多也是寒门出身，自然明白其中艰难。
“但是，”陈禾语气一转，声音坚定起来，“正因为我们走出来过，才知道识字明理，是天大的不一样！
能看懂地契，就不怕被胥吏糊弄；能看懂军令，就能少流血；能看懂药方，或许就能救命！
现在他们不懂，是因为还没尝到甜头，还没被不识字狠狠咬过！”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了点桌面：“十个里头有一个听进去，一百个里头有十个学了有用，那就是成功！
这学堂，就不是白开的！我们要做的，不是指望他们个个成为出口成章的书生，而是撒下种子。总有一天，会发芽。”
他看向王甫：“通知下去，各扫盲学堂，每月末进行一次小考。不必太难，就考当月教过的字和算法。
考得最好的前三名，奖励嗯，奖励十斤粮，或者三尺布，再或者免其家三日徭役。具体奖励，你们斟酌着定。”
“奖励？”王甫一怔。
“对，奖励。”陈禾点头，“光靠强压和说道理不行，得有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十斤粮，三尺布，对他们来说，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
王甫恍然大悟，连忙记下。
“还有，”陈禾沉吟片刻，“从流放的人里，再挑两个要性子硬气些，不怕事，最好本身吃过亏的。派到军营里去。”
“军营？”刘石头吃了一惊，“大人，军营里糙汉子更多，而且让他们去教当兵的？这”
“正是要糙汉子教糙汉子！”陈禾道，“军营里，光靠沈焕他们偶尔讲讲不行。得有人系统地教！
不单教识字，更要教为什么当兵，为谁打仗，军令如山是什么意思！挑的人，不必学问多高，但要能镇得住场。
能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用当兵的话讲给当兵的听！这件事，沈焕去把关。”
命令下达，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
月末，第一次小考的成绩惨不忍睹。大
多数学员抓耳挠腮，交上来的卷子要么大片空白，要么错字连篇。
但终究，还是有那么几个人，格外显眼。
肤施学堂里，一个叫孙老五的老辎重兵，五十多岁了，头发己花白，年轻时在军中认得几个字，后来荒废了。
这次扫盲，他听得格外认真，虽然手抖得厉害，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当月教的几十个字和简单加减法，他竟全对了！
拿了头名。
当王甫宣布奖励他十斤新麦时，孙老五激动得老脸通红，搓着手，不住地道：“俺俺就是听着玩没想到，真能给粮食”
安塞堡学堂，拿头名的是个叫春娘的妇人。
她男人在榷场帮着卸货，她白天做完工，晚上还来学堂，常常追着老秀才问笔画。
她领奖励的三尺青布时，手都在抖，喃喃道：“能给娃做件新褂子了”
这点微不足道的奖励，却在两地学堂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那些原本嗤之以鼻、混日子的学员，看着真有人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眼神开始变了。
下一次上课，打瞌睡的人似乎少了些，交头接耳的声音也低了些。
虽然大多数人依旧觉得识字艰难又无趣，但至少，心里多了个念想。
军营里的变化则更为微妙。
沈焕亲自从流放人员中挑出了两个人。
一个叫吴先生，是个犯过事的落魄讼师，嘴皮子利索，最懂律条例条；
另一个姓耿，曾是个边军小校，因顶撞上官被构陷流放，脾气火爆，但深知行伍之事。
第一次进军营讲课，场面可想而知。
底下坐着的兵油子们挤眉弄眼，根本没人把这俩“罪囚”先生放在眼里。
吴先生刚开始讲“军令如山”，底下就有人起哄：“山啥山？能当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