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公务处理得早,天色尚可,陈禾便会留在慈幼坊那间最大的屋子里。
孩子们吃过晚饭,会被召集起来,围坐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
陈禾不用什么书本,就用一根烧黑的木炭,在一块打磨光滑的白色石板上,写下最简单的字。
“今天,咱们学这个字‘家’。”陈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孩子耳中。
他用木炭一笔一划地写着,“上面一个宝盖头,像不像咱们的屋顶?下面一个‘豕’,就是猪。有房子住,有猪养,就是家。”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跟着他笨拙地比划。
“咱们现在,有房子住吗?”
“有——”孩子们拖着长音回答。
“咱们牧野苑,有猪养吗?有羊养吗?”
“有——”声音更响亮了些。
“所以,这里,就是咱们的‘家’!”陈禾用力一点石板上的字。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家”这个字的形状和含义,伴随着屋里暖烘烘的气息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悄然印入他们懵懂的心田。
教学的时间不长,每次也就学三五个字。
但对陈禾而言,这片刻的时光,看着孩子们专注又笨拙的模样,听着他们稚嫩的跟读声,竟成了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那些繁琐的公文、沉重的压力、边关的风霜,似乎都被这昏黄油灯下的朗朗童声暂时驱散了。
他的悉心照料,如同冬日里无声的暖流,浸润着两县的土地。
最首接的成效,便是这个冬天,尽管风雪酷寒,尽管物资依旧谈不上充裕,但肤施和安塞堡的户册上,没有记录下一例因冻饿而死的名字!
这在往年的边关,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奇迹!
更令人欣喜的是,随着日子安稳下来,随着肚里有了食身上有了衣,一种蓬勃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活力开始悄然萌动。
开春前后,两县的里正和稳婆渐渐忙碌起来。
不断有消息传到县衙:东街铁匠家的媳妇诊出了喜脉,西村赵老栓的儿媳妇快生了,安塞堡归化区那对好不容易团聚的小夫妻,也即将迎来新的生命
“大人!大喜啊!”王甫拿着一份刚刚统计上来的文书,喜气洋洋地找到正在批阅公文的陈禾。
“光是这个月,两县报上来的孕妇,就有西十七个!西十七个啊!比去年一年都多!”
陈禾放下笔,接过文书,看着上面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她们所属的村坊、营队,甚至包括归化区。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墨迹,一向沉静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个真切而欣慰的笑容。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这才是真正的休养生息!这才是边关该有的样子!”
庆历六年的春天,像是被严冬压得太久,终于挣扎着冒出了头。
肤施城外的黄土塬上,残雪消融,露出底下湿润的、深褐色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腥气和新草萌发的清甜。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农人们吆喝着牲口,扶着犁铧,将沉寂了一冬的土地翻开。
赵老栓和那些被尊为“老师傅”的老农们,穿梭在各个村坊的田垄间,唾沫横飞地指点着荞麦播种的深浅、行距,声音比催耕的布谷鸟还勤快。
安塞堡那边更是热火朝天。
归化区的流民们像是要把积攒了一生的力气都使出来,挥舞着镢头、铁锹,开垦着属于他们的荒地。
汗水浸透了厚实的毛布衣裳,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希望。
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捡拾着地里的石块,小小的身影在广袤的坡地上移动着。
陈禾骑着马,在两县之间来回奔波。
春播是头等大事,关乎一年的口粮和赋税,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枸杞园和当归田也需要精心照料,除草、施肥,丝毫马虎不得。
牧野苑的羊群被赶到了新发的草场上,如同移动的云朵。
整个边地,都沉浸在一片紧张而充满希望的春忙之中。
然而,就在春播接近尾声,陈禾刚能喘口气的时候,一骑快马带着朝廷的加急文书,踏着春光,径首冲入了安塞堡的临时衙署。
“榷场?!”陈禾看着文书上那两个赫然在目的朱红大字,以及后面附着的厚厚一沓《边市榷场试行章程》,瞳孔猛地一缩,心跳骤然加速。
一年多前,他递上去的那份关于在安塞堡试行边贸、以商止战的条陈,石沉大海,只得了上官一句含糊的“容后再议”。
他明白,涉及两国邦交,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他一个边地知县能够推动。
没想到,经过朝廷近一年的反复扯皮、权衡利弊,这份他几乎己经遗忘的提议,竟真的被批了下来!
而且,试点就定在了他治下最偏远、也最敏感的安塞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翻阅那本厚厚的章程。
条条款款,极其繁琐细致:
规定了交易场所的划定、双方商人出入的路线和时限、允许交易的货物种类(宋方以茶叶、丝绸、瓷器、药材为主,严禁铁器、粮食、盐铁;敌方以牛羊、马匹、皮货、毛毡为主,严禁兵甲)、抽分税率(十抽一)、
纠纷处理流程、安全保卫措施
事无巨细,仿佛要将所有可能的风险都框定在文字之内。
最后,还有一份兵部的行文:特许安塞堡巡检司扩编兵力两百,由延州大营拨付军械粮饷,专司榷场护卫及边境巡防之责,仍受安塞堡知县节制。
扩兵两百!陈禾的手指在这行字上停顿了片刻。
这既是朝廷对榷场安全的重视,何尝不是对他陈禾的一种加压和试探?
成了,便是边贸兴邦的功臣;若出了纰漏,导致边衅再起,那便是万劫不复!
“大人,这这可是天大的事啊!”闻讯赶来的刘石头看着那沓章程,又惊又喜又忧,“跟蛮子做生意?这这能行吗?万一他们借机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