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依旧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肤施和安塞堡的街巷里,行人依旧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但仔细看,许多人臃肿的旧袄下摆,隐约露出了厚实的灰色毛布内衬;
耳朵上多了笨拙却暖和的毛护耳;甚至一些半大孩子,也穿上了用零碎毛布拼缝的坎肩。
牧野苑旁边的工棚里,灯火常常亮到深夜。
纺车的嗡嗡声,织机的哐当声,妇人低低的交谈声,汇成一股充满韧劲的暖流,对抗着窗外的酷寒。
骨针一次次穿透厚实的毛布,麻线被拉紧,一件件饱含着汗水与期盼的御寒衣物在粗糙却灵巧的手中诞生。
庆历五年的冬天,终于显出了几分边关难得的“太平”气象。
虽然寒风依旧凛冽,大雪依旧封门,但比起去年此时枕戈待旦、风声鹤唳的紧张,今年的肤施和安塞堡,更像是在严寒中蛰伏喘息、积蓄力量。
堡墙上的哨兵依旧警惕,巡逻队的马蹄声依旧踏碎黎明,但空气中不再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和焦灼。
取而代之的,是牧野苑旁工棚里日夜不歇的纺车声、织机声,是集市上偶尔响起的、带着天南地北口音的讨价还价声。
那厚实粗糙却异常暖和的羊毛织物,不仅裹暖了两县军民的身子,其名声也如同冬日里不甘寂寞的北风,悄悄吹出了边关。
总有那么些胆大精明、不畏严寒的商人,嗅着铜钱的味道,驱赶着驮满盐铁布匹的驼队,踏着积雪寻来。
他们用带来的紧缺货物,换走一捆捆还带着皂角清香的灰色毛布,或是首接下单订购。
“李掌柜,您看这匹布,织得密实吧?用的都是上好的秋毛,又软和又挡风!”
肤施集市临时划出的“毛布市”上,负责此事的工房小吏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裹着厚厚皮裘的延州商人推销。
那李掌柜用手细细捻着布料的厚度,又对着光看了看经纬,点点头:
“嗯,是比寻常麻布厚实多了。就是这颜色灰扑扑的,不太鲜亮。”
“哎哟我的李掌柜!”小吏一拍大腿,“这西北边地,风沙大,穿那么鲜亮给谁看?实惠暖和才是正经!
您运回延州,或是往南边那些冬天湿冷的地界一卖,保准抢手!价钱嘛,好商量,保证比您从江南运细布来划算多了!”
一番唇枪舌剑,最终以双方都满意的价格成交。
看着商队伙计将成捆的毛布装上驮马,小吏脸上笑开了花,扭头就对旁边帮忙的妇人喊:
“张婶子!告诉后面纺线的,加快点手脚!又订出去五十匹!”
铜钱叮叮当当地流入县库,再变成工钱、收购羊毛的现钱发到百姓手中。
这无意间发展起来的毛纺产业,竟成了这个冬天两县除了药材之外,又一笔不小的进项,像一股活水,悄然滋润着干涸的土地。
陈禾站在衙署的窗边,能听到集市方向隐约传来的喧闹。
他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是稍稍缓解了连日来的疲惫。
吃和穿,这两座最沉重的大山,总算被暂时撬开了一丝缝隙,让他能喘口气,将目光投向那些阳光不易照到的角落。
“王县丞,”他转身对正在核算毛布收益账目的王甫道,“从这批毛布收益里,单划出一笔款子,专门用于孤寡老人的炭火、口粮和医药。
再拨一些厚实的毛布,让赵婶子她们赶制些护膝、厚袜子和棉坎肩老人怕冷,关节受不住寒。”
王甫连忙记下:“是,大人。安塞堡那边”
“一样办理。让刘石头和钱贵对接,务必落实到每个人头!”陈禾语气郑重,“你亲自督办,我要看到名册和发放记录。”
“下官明白!”
从此,每天无论多忙,陈禾都会抽出一段时间,或是清晨,或是黄昏,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两县设立的“慈幼坊”和“养济院”。
那里收容着战争留下的孤儿、无人奉养的老人、以及一些残疾无依的军户。
慈幼坊里总是吵吵嚷嚷的。
几十个年纪不一的孩童挤在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虽然小脸依旧瘦削,但不再是去年那种冻得发青的模样。
他们穿着厚实的毛布衣裤,有的在玩着简陋的木偶,有的在争抢一个磨得光滑的羊骨节,还有几个大点的孩子,正帮着看护的妇人照看更小的弟妹。
“知县大人来啦!”不知哪个眼尖的孩子喊了一声,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闹。
孩子们像一群归巢的雀鸟,呼啦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大人”,脏兮兮的小手试图去抓陈禾的官袍下摆。
看护的妇人连忙呵斥着,想把孩子们赶开。
陈禾摆摆手,蹲下身,摸了摸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的头,手感不再是冰凉的,而是温热的。
“狗蛋,今天吃饭有没有抢弟弟的馍?”他笑着问。
那叫狗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嘿嘿笑了两声。
陈禾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肤施工坊新试做的、掺了荞麦和枸杞的糖块。
“来,一人一块,不许抢。”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稀罕的甜味,含在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在养济院,气氛则安静得多。
炉火烧得旺,几个老人围坐着,身上都穿着新发的毛坎肩。
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慢吞吞地捻着麻绳,还有一个眼神不太好的老匠人,正摸索着修理一件破损的农具。
陈禾走过去,挨个询问炭火够不够烧,晚上被子暖不暖和,咳嗽的老毛病有没有再犯。
老人们颤巍巍地应答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
“大人您费心了”一个牙齿快掉光的老婆婆,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还温热的煮鸡蛋,非要塞给陈禾。“老母鸡下的您尝尝”
陈禾推辞不过,只好接过那枚带着老人体温的鸡蛋,心头酸涩又温暖。
他知道,这或许是老人能拿出的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