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收!给现钱!”
“我家羊圈里扫扫就能有一筐!”
“快!回去把剪下来没舍得扔的都拿来!”
收购点前迅速排起了长队。破麻袋里装着灰扑扑、甚至结着粪块的羊毛,妇人们挎着篮子装着自家攒下的、梳下来的浮毛。
负责收购的吏员忙得满头大汗,过秤,分等,付钱。
铜钱叮当响,百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惊喜的笑容。
对他们来说,这几乎是白捡的钱!
与此同时,牧野苑旁边,几座用木架和厚毡布临时搭起的大棚也热火朝天。
上百名从城里城外赶来的妇人、甚至还有半大的姑娘,挤满了大棚。
她们自带纺锤和简陋的织机,在工房派来的几个略懂纺织的妇人指点下,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生产。
清洗羊毛的大木盆热气腾腾,妇人们挽起袖子,用草木灰水用力搓洗着脏污的羊毛,污水顺着沟渠流走,蓬松洁白的羊毛被捞出来晾晒在竹竿上,像一片片白云。
纺车嗡嗡作响,粗糙的手指捻动着棉絮般的羊毛,纺成粗细不匀但结实的毛线。
简陋的织机前,妇人脚踏手拉,梭子来回穿梭,将毛线织成厚实、略显板结但绝对暖和的灰色毛布。
更多的妇人则负责将织好的毛布裁剪,缝制成夹袄的内胆、护膝、护耳,甚至首接缝成厚实的坎肩。
大棚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羊毛的膻味、草木灰水的碱味、以及妇人劳作时呼出的白气和交谈的嗡嗡声。
虽然冷风还是能从毡布的缝隙钻进来,但巨大的劳动热情和那份“能挣到钱补贴家用、还能给家人添件暖和衣裳”的希望,驱散了寒意。
“娘!你看我纺的线!”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举着自己纺出的一小团毛线,兴奋地向旁边埋头织布的母亲炫耀。
虽然线歪歪扭扭,但母亲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欣慰的笑容。
“刘家嫂子,你这布织得真密实!肯定暖和!”
“嗨,手生了!想当年在娘家,咱也是织布的好手呢!要不是”
妇人们一边忙碌,一边互相交流着,气氛热烈而充满生气。
这场景,比任何空洞的安抚都更能温暖人心。
然而,温暖之下,也有暗流。
当第一批赶制出来的厚毛布坎肩和夹袄内胆,优先配发给巡逻的兵卒、归化区开荒的流民、以及孤寡老人和孩童时,一些堡民心里泛起了嘀咕。
“凭啥先给他们?咱们不也冻着?”
“就是!羊毛还是咱们交的呢!”
“听说安塞堡那边,羊皮袄子都紧着军营和新来的”
这些议论渐渐传开,终于在一天傍晚,在肤施城西的临时工棚外,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
“王寡妇!你少在这里嚼舌根!”一个正在清点刚收上来羊毛的妇人,叉着腰,对着一个嘀嘀咕咕的瘦高妇人怒道。
“大人收羊毛给现钱,咱们得了实惠!现在织布做衣,也是给咱们派活计发工钱!先紧着谁,那是大人的安排!
那些兵卒兄弟大冷天站岗放哨,冻坏了谁守城?那些归化民刚分到地,没件厚实衣裳,开荒冻出病来,明年咱们都喝西北风去?
还有那些没爹没娘的娃,你就忍心看着他们冻死?”
这妇人正是刘石头的媳妇,性子泼辣,嗓门也大。
她一番话连珠炮似的砸出来,引得周围不少干活的妇人都看了过来。
那王寡妇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嘴硬道:“我我又没说大人不对!
就是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我家那口子也在城头当值呢,也没见发新袄”
“你男人是兵,该领的羊皮袄早领了!你还想咋地?”刘石头媳妇毫不客气。
“眼红归化民?有本事你也去关外当几年‘两脚羊’试试?看看能不能囫囵个儿爬回来?”
这话戳到了痛处。
王寡妇想起那些归化民刚来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虽然不富裕但还算安稳的日子,顿时哑火了,讪讪地低下头。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嗤笑。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一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出来打圆场。
“大人不容易,想着法子给咱们找活路,找暖路!咱有力气在这儿拌嘴,不如多纺两团线!
多挣几个钱,扯块厚布,自己给男人娃子缝件暖和的才是正经!”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朴素的道理和生存的压力下,很快平息了。
但陈禾很快得知了此事。
他没有斥责任何人,只是在第二天,让钱贵从刚赶制出的一批毛布坎肩里,拿出几件,亲自送到了王寡妇和另外几个嘀咕得最厉害的军户家中。
“大嫂,这是用新收的羊毛织的坎肩,比不上皮袄,但塞进旧袄里,也能挡些风寒。”
陈禾将坎肩递给一脸错愕、手足无措的王寡妇,“军户不易,守城辛苦。这点心意,务必收下。”
王寡妇捧着那件厚实粗糙、却无比暖和的灰色坎肩,看着陈禾温和却带着疲惫的脸,想起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牢骚,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民妇民妇糊涂!民妇该死!”
陈禾扶起她:“起来吧,天寒地冻的,地上凉。日子艰难,心里有怨气,本官明白。但咱们肤施、安塞堡,就像一大家子。
人心齐,泰山移。只有抱成团,互帮互助,才能熬过这个冬天,才有盼头。你说是不是?”
王寡妇连连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是!大人说得对!民妇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消息传开,那些原本心里有点小疙瘩的人,也都沉默了。
再看到巡逻兵卒冻红的耳朵上戴着新发的毛护耳,看到归化区的流民穿着厚实的毛布内胆奋力开荒,看到孤幼院的孩子裹在毛坎肩里小脸不再发青,心里那点不平,渐渐被一种更朴素的认同感取代。
是啊,在这苦寒的边地,能活着,能抱团取暖,能有这么一位想着法子不让大家冻死的父母官,己经是天大的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