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伏在冰冷的雪地上,听着圣旨中“一体视之”、“不得歧视”、“赋税徭役概免三年”等字眼,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朝廷的态度是明确的怀柔与接纳!这无疑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和底气!
“然,归化之民,久在虏廷,心性难测,或有奸宥混迹其中,亦未可知。
着该县严加管束,明立规条,勤加教化,密查来历,务使奸邪无所遁形,边圉永臻宁谧!
若有疏失,唯尔是问!钦此!”
最后几句,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和沉甸甸的责任。
“臣陈禾,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禾朗声叩拜,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黄绢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传旨官将圣旨交到陈禾手中,目光再次扫过堡内混乱的景象和那些形容凄惨的流民,语气缓和了些:
“陈知县,陛下仁德,体恤边民。然旨意你也听到了,教化管束,责任重大。切莫辜负圣恩。”
“下官明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陈禾肃然应道。
传旨官点点头,不再多言,带着护卫调转马头,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只留下圣旨上那明晃晃的“钦此”二字,在安塞堡凛冽的寒风里,无声地散发着皇权的威严与边关县令的责任。
陈禾站起身,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泥,立刻展开圣旨,再次确认了“一体视之”、“赋税免三年”等关键措辞。
他心中有了定计。
“刘石头!”
“卑职在!”
“立刻将圣旨内容,誊抄数份!
一份张贴于堡门告示栏!
一份送去归化区,念给赵大山他们听!
一份送去东头新安置点,告诉新来的乡亲们!”陈禾语速飞快,眼神明亮。
“告诉他们,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他们回家了,朝廷认他们!安塞堡就是他们的家!开春就授田!免三年赋税!让他们安心养伤,过冬!”
“是!”刘石头精神一振,大声应下,接过圣旨誊抄的任务,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皇帝的金口玉言,比任何安抚都更有力量!
陈禾又转向负责新安置点的钱贵:“钱贵,新来的乡亲情况如何?”
“回大人,有几个冻伤很重,张伯正带着人用雪搓着活血,灌了姜汤,命是暂时保住了,但但元气大伤。
还有几个老人,怕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钱贵脸色沉重。
陈禾心头一紧:“尽力救治!缺什么药,开单子,我立刻想办法!粮食、柴炭,优先保证他们和归化区那边!
不能让人刚逃出虎口,又冻死饿死在自家门口!”
“是!大人放心!”
风雪依旧肆虐。
陈禾站在堡墙的豁口处,望着堡内两处安置点透出的微弱灯火。归化区那边,隐隐传来了压抑的哭声,但那哭声里,似乎多了一丝宣泄和希望?
新安置点那边,则是张伯和赵婶子等人忙碌的身影和低低的安抚声。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刚刚送达、墨迹仿佛还带着汴京温热的圣旨。
朝廷的旨意是定心丸,但更是沉甸甸的军令状。
“严加管束”、“勤加教化”、“密查来历”、“务使奸邪无所遁形”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归化区和新安置点加起来己近百人,成分复杂,状态堪忧,如何教化?
如何甄别?如何在给予温暖的同时,确保堡子的安全?
更现实的是,粮食!
安塞堡本就不宽裕的存粮,骤然增加这近百张嗷嗷待哺的嘴,还都是元气大伤的,这个冬天怎么熬?
开春授田的种子、农具缺口更大!
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
雪花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大人,”张伯佝偻着腰,捧着一碗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当归姜汤走过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
“您也喝口热乎的吧,驱驱寒气。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陈禾接过粗瓷碗,滚烫的碗壁熨帖着冻僵的手指。
辛辣苦涩的汤汁入喉,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和眼前的困境。
他喝下最后一口汤,将空碗递给张伯,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张伯,你带几个机灵点的半大小子,去归化区和新安置点转转。
跟他们聊聊,特别是那些老人,问问他们关外的情况,各部族的动向,还有他们逃出来的路线和路上遇到的艰难。
记下来,越细越好。”
“是,大人。”张伯应道。
“还有,”陈禾的目光投向堡子西边那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山塬,“告诉刘石头,开春雪一化,剿匪练兵的重点,给我放到西边去!
尤其是靠近关外的那些山沟老林!把路给我彻底趟平了!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流民,被堵在回家的路上!”
风雪呼啸,吹动陈禾青色的官袍。
庆历五年的初春,来得比往年更迟些。
安塞堡墙根下的残雪还未化尽,料峭的寒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力道,卷过光秃秃的黄土塬。
但堡子内外,己是一派与严寒较劲的忙碌景象。
堡墙上,秦校尉的大嗓门穿透寒风:“眼睛都给我瞪圆喽!尤其是西边!沟沟坎坎,林子边边,一个鸟影都别放过!”
他身后,经过一冬严训的安塞堡兵卒和轮值青壮,裹着厚实的羊皮袄子,持弓挎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堡外荒凉的旷野。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瞭望的岗哨,警惕地注视着任何可能带来威胁的动静。
堡门处,进出盘查也比往日严格了许多,刘石头亲自带着安民队,对陌生的面孔和货物格外留意。
这是吸取了去年冬日榆树屯被劫的教训。
即便议和的文书墨迹己干,即便西北大营的校尉杨振也时不时派小队精骑巡逻到安塞堡附近,与秦校尉互通声气,陈禾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
边关的安宁,从来不是一纸文书能换来的,而是用刀枪和日夜的警惕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