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堡子东头那片相对封闭的“归化区”和紧邻的新安置点，气氛也悄然变化。
厚厚的积雪下，冻土开始松动。
陈禾兑现承诺，亲自带着户房的吏员和工房的工匠，开始为新老归化民们丈量划分开垦的荒地。
就在堡子西边那片向阳的缓坡上，用木桩和石灰线划出了一块块规整的田亩。
“赵大哥，这片坡地，向阳，土质也松软些，划给你家。”陈禾指着刚打好界桩的一块地对赵大山说。
赵大山抱着他那己经会蹒跚走路、头发微卷的儿子赵石头，看着眼前这片属于自家的土地。
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冰冷的界桩，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重重地点头，眼圈通红。
旁边的归化民们，看着属于自己的田块被标定出来，眼中那长久以来的麻木和惶恐，终于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希望”的东西所取代。
他们开始自发地清理田里的碎石，用简陋的工具翻动尚未完全解冻的土块，动作笨拙却充满力量。
然而，陈禾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田垄间。
他更关注的，是张伯这段时间在归化区和新安置点“闲聊”的成果。
此刻，在县衙那间依旧简陋却总算有了张像样书案的土屋里，陈禾正对着铺满桌面的几张粗纸凝神细看。
纸上是用炭条画出的歪歪扭扭的线条和标记，旁边还密密麻麻写着小字注释。
这是张伯带着几个机灵小子，花了近一个月时间。
陪着归化民里的老人、那些经历过更多苦难也更细心的妇人，甚至是一些早慧的孩子，一边烤火，一边喝着苦涩的枸杞叶茶，“闲聊”出来的东西。
“大人，您看这里，”张伯佝偻着腰，布满冻疮的手指颤抖地点在纸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旁。
“这是乌苏部老牧人巴图画的，他说这是铁勒部西南边一条没多少人知道的小河谷，叫‘野牛沟’。夏天水草还行，但冬天雪特别大，蛮子巡逻队很少去。
他说他们乌苏部被抓去的人，当初就是计划从这条沟往东跑，可惜”张伯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陈禾的目光紧紧锁在那条名为“野牛沟”的曲线上。
这条沟，在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
若真有这样一条隐秘通道他立刻联想到上次剿灭那伙流匪时，他们也是从西边深山里突然钻出来的！
“还有这里，”张伯又指向另一处标记，“这是赵大山他们寨子里一个叫‘哑婆’的老妇人‘说’的。她不会说话，但耳朵灵，记性好。
她在地上画，说铁勒部靠近咱们这边的‘黑石山’底下，有几个很大的山洞，里面很深，岔路多，像迷宫。
蛮子有时候会把抢来的东西，或者抓来暂时关押的人塞进去。她说有一次送饭，偷偷留意过里面的动静”
山洞？
藏匿点？
陈禾的心跳加速。
这信息太重要了！
无论是作为流匪可能的巢穴，还是作为蛮子渗透的跳板，都是巨大的隐患！
“还有这个，”张伯翻到另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些简易的帐篷和牲口圈图案。
“这是几个年轻后生凑在一起说的。他们说在乌苏部和更西边的秃发部交界的地方，去年秋天看到过很多新的牲口圈，搭得很匆忙，用的木头都是新砍的。
不像普通牧民的，倒像是像是临时屯兵养马的地方！他们还闻到过很浓的、新打的马蹄铁和皮甲的味道”
临时屯兵点？
陈禾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土屋里踱步。
去年大战，蛮子各部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但他们绝不会甘心失败！
这些散落在边界、不为宋军所知的隐秘河谷、巨大山洞、疑似屯兵点
像一根根毒刺，无声地昭示着潜在的威胁！
这些被掳去多年、被视为草芥的底层边民，在那种极端的环境下，为了生存，为了那一丝渺茫的归乡希望，反而被迫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将敌人不经意间暴露的弱点、疏忽的地形、异常的动向，都刻进了骨子里！
他们能互相联络，跨越部族，组织起数百人规模的逃亡，穿越茫茫雪原和追兵回到故土，本身就证明了他们绝非愚钝之辈，而是有着惊人的韧性、智慧和求生本能！
“张伯，这些图，还有旁边记下的东西，太重要了！”陈禾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凝重，“比送上十车粮草还重要！”
他立刻坐到书案前，铺开上好的宣纸，取过笔墨，深吸一口气，开始重新绘制。
他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和对西北地理的熟悉，将张伯带来的那些零碎、粗糙但蕴含巨大价值的信息，进行整合、甄别、修正，绘制成相对清晰的地形示意图。
哪里是隐秘通道，哪里是可疑山洞，哪里出现过异常屯集，标注得清清楚楚。
同时，他提笔蘸墨，在另一份奏报上，将这些信息的来源、可信度分析、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军事意图，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
“臣查访归化之民，详询虏中情状。彼辈虽久陷敌手，备受凌辱，然求生之志未泯，归乡之心甚炽。
于虏廷细微疏忽之处、山川险僻之所、兵马屯聚之迹，留心暗记，积少成多。今综合众言，反复印证，得虏境边陲数处要害：
一曰野牛沟，乃铁勒西南隐秘河谷，冬雪封山，巡逻罕至，恐为奸宄潜行通道；
二曰黑石山洞群，深邃多岔，疑为虏藏匿物资、关押人质之所，距我安塞堡不足百里；
三曰秃发、乌苏交界新辟牧圈，规模逾常，嗅有铁甲硝磺之气，恐系临时屯兵养马之地”
“此等讯息，皆出自虏营底层牧奴役卒之口，虽琐碎鄙俚，然窥一斑而或知全豹。虏去岁遭我重创，又兼白灾肆虐，元气未复，然豺狼之性难改。
此等隐秘之所，或为滋扰跳板，或为卷土重来之基。臣不敢轻忽，己将所查地形、路径、疑点，另绘详图，随本附呈。
伏乞陛下圣鉴，敕令西北行营及沿边州县，一体留心，严加侦防，未雨绸缪，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