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残酷的现实。战争的创伤,不仅刻在土地和成人的躯体上,更烙印在下一代的血液里。
“这些孩子”陈禾的声音低沉。
抱着孩子的汉子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他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仿佛怕被人夺走:
“大人!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是是那些畜生造的孽!可可也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们我们没别的路走了”
他语无伦次,生怕陈禾因为这些孩子的血脉而拒绝收留他们。
陈禾看着他那双因极度紧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孩子懵懂依赖的神情,心中那点因异族血脉而起的复杂情绪,最终被更深沉的悲悯和责任压了下去。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清晰而坚定,传遍整个营房:
“孩子无辜,血脉非其罪。你们既历尽千辛万苦,回到故土,便是我大宋子民!安塞堡虽小,虽穷,但还有一口饭吃,有一片瓦遮头!
只要你们遵纪守法,安心在此垦荒落户,本官自当一视同仁,保你们平安!”
“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营房里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痛哭和磕头声。
那抱着孩子的汉子更是泣不成声,拉着孩子一起咚咚磕头。
陈禾扶起他,又对刘石头和赵婶子吩咐道:“给他们登记造册,按户分派临时住所和口粮。有病的,让张伯尽力医治。
开春后,按堡子规矩,授田垦荒。”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些孩子,一并登记入册,注明来历即可。不得歧视,与其他孩童无异。”
“是!大人!”刘石头和赵婶子连忙应下。
处理完这些,陈禾回到衙署土屋。
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但心头的沉重并未减轻。
他坐到简陋的书案前,铺开纸,研墨提笔。墨汁在粗糙的纸上洇开,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奏报的措辞,需要万分谨慎。
“臣陈禾谨奏:延州路安塞堡知县臣禾顿首,禀报圣听。冬月十一日,有自称庆历二年延州黑水寨等处被掳边民者,
计三十七户,男女老幼一百零九口,自关外铁勒部地界跋涉数月,九死一生,归返王土”
他详细描述了这些流民凄惨的现状,包括那些“因掳掠而生,面貌略异”的幼童。
强调了他们归国之心“拳拳可鉴”,所受苦难“罄竹难书”。
接着,笔锋一转:
“然,此辈久陷虏廷,虽心向故国,然其归途曲折,人数众多,其中或有老弱不堪盘查者,亦有稚子懵懂难辨者。
臣己依律暂行安置于安塞堡,登记造册,供给衣食,待其稍复元气,再行详查来历,厘清人丁,严加管束,以绝奸宄。
唯其来路关涉边外敌情,所携幼童血脉牵连异族,事体特殊,非臣区区边鄙小臣所能擅专。
伏惟陛下圣明烛照,睿智天纵,于此等归化之民,应如何甄别安置、永杜后患,恳请圣裁训示,俾臣有所遵循,免致贻误”
写到这里,陈禾停下笔,看着窗外渐渐暗沉的天色和又开始飘落的雪花。
奏报既要如实反映情况,体现朝廷的仁德和对归化边民的体恤,又要将可能存在的风险点明,把处置的最终决定权稳妥地交还给朝廷。
避免授人以柄。这份奏报的分寸,比打一场硬仗还要费神。
他吹干墨迹,封好奏报,唤来驿卒:“八百里加急,首送汴京!”
驿卒领命,将密封的奏报贴身藏好,转身冲入了越来越密的飞雪之中。
陈禾站在门口,望着驿卒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向安置流民的方向。
营房里透出昏黄的灯火,隐隐传来孩童安睡后平稳的呼吸声。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白气。
收留,是身为父母官的本分。
奏报,是身为臣子的职责。而未来如何安置这些带着战争伤痕和异族血脉的同胞,如何化解堡内可能因此产生的猜忌和矛盾,如何应对朝廷可能下达的各种指令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走回屋内。
桌角,还放着张里正那封催他成家的信。
烛光下,信纸的折痕清晰可见。陈禾的目光扫过,嘴角扯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
家?
他眼前只有这座在风雪中艰难求生的堡子,只有那些刚刚从地狱爬回、惊魂未定的面孔,只有那些流着异族血液却同样无辜、需要庇护的孩童。
腊月的安塞堡,像一块冻得发脆的硬馍,被裹挟着雪粒的西北风吹得呜呜作响。
堡子东头那片被单独划出来的“归化区”,几排新起的土坯房和窝棚顶上积着厚厚的雪,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刚探出头,就被风扯得七零八落。
陈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得梆硬的雪壳子上,走进这片格外安静的区域。
这里住着的,就是一个月前九死一生从关外逃回来的那批同胞。
堡子里的热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
他们很少出来走动,即使出门,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眼神躲闪,像受惊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想缩回自己的洞穴。
与其他堡民碰面,更是手足无措,连基本的寒暄都透着生硬和恐慌。
陈禾理解这种深入骨髓的创伤和隔绝感。
多年的奴役和异族环境的蹂躏,早己磨掉了他们与人正常交往的勇气和本能。强行将他们融入,只会加剧他们的不安,甚至可能引发冲突。
所以,他力排众议,坚持将这片紧邻堡墙、相对独立的区域划给他们。
让他们能在一个相对安全、没有过多外界目光压力的环境里,慢慢舔舐伤口,重新学习如何呼吸故土的空气。
“大人!”一个穿着臃肿棉袄、脸颊冻得通红的汉子正费力地用冻僵的手劈着柴火。
看到陈禾进来,连忙放下斧子,搓着手哈着白气迎上来,正是上次那个抱着混血男孩、名叫赵大山的汉子。
他身后简陋的土坯房里,探出几张同样冻得通红的小脸,其中一个头发微卷、眼睛大大的男孩,正是他的儿子赵石头,怯生生地看着陈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