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看不清神色。
孙文博安静地看着，没有催促。
良久，陈禾才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声音低沉而缓慢：
“张伯父待我恩重如山。他的心意，我明白。”他抬起头，看向孙文博，眼神里有感激，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清醒。
“文博兄，并非我陈禾不识好歹，不解风情。只是你看这肤施，安塞堡，如今这点微末气象，是我带着无数像李二柱、王铁牛那样的汉子，像赵婶子、马老汉那样的老弱妇孺，流血流汗，甚至豁出性命，才从蛮子的马蹄下、从灾荒的绝境里，一寸一寸抢回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它还很脆弱！就像刚移栽的枸杞苗，根还没扎稳，一场倒春寒，一次虫灾，甚至一股稍大点的流匪，都可能让它前功尽弃！
朝廷的恩典，免赋三年，转眼即逝。百姓的信任，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崩塌。军中将士的效死之心，需要用实实在在的粮饷和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去维系！”
他放下酒杯，双手按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我陈禾的心，我的命，早己和这两座城、和这十几万边民绑在了一起！
我分不出一丝一毫，去经营儿女私情，去给另一个女子承诺一个安稳的未来。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边关，何时又会燃起烽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索和决绝：“至于成家立业？呵，若连眼前这一方水土、身后这万千百姓都护不住，谈何成家？又有何颜面去谈立业？
张伯父信中说得对，修身齐家是立世之本。可我陈禾如今修的，是安边保民之身；齐的，是肤施、安塞堡这数万军民之家！此身此心，己许边关，再难许卿！”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安静的饭厅里回荡。
孙文博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陈禾眼中那燃烧着的、近乎悲壮的火焰，看着他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沧桑与担当，只觉得胸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得发胀。
是敬佩？是震撼？是惋惜？
还是一丝自惭形秽？
他想起自己离京时，娇妻倚门相送，腹中己有骨肉，眼中是甜蜜的牵挂。
那是他安稳人生的一部分。
而陈禾的世界里，只有黄土夯筑的城墙，有操练场上震天的喊杀，有药田里沉甸甸的红果，有牧野苑里奔腾的羊群，有被掳掠妇孺绝望的哭喊，更有无数双将他视为最后依靠的眼睛。
“我懂了。”孙文博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举起酒杯，郑重地对着陈禾，“行舟，是愚兄浅薄了。敬你！敬你这颗许了边关的赤子之心！”
两只酒杯重重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酒液激荡，映着两张年轻却己走向不同道路的面孔。
翌日清晨，孙文博启程离开肤施，前往延州路下一个需要巡视的州县。
陈禾亲自将他送至城外十里长亭。
秋风萧瑟，吹动两人的衣袍。
官道两旁，金黄的甘草田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远处枸杞园的红霞依旧绚烂。
“行舟，留步吧。”孙文博勒住马缰，看着陈禾，“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聚。望你珍重自身！莫要太过苛责。”
他目光扫过陈禾依旧带着倦色却异常坚定的脸庞，最终落在远处那座在晨光中苏醒、充满生机的肤施城上，“这大好基业，这万千黎庶，皆系于你一身。”
陈禾抱拳，笑容坦荡而豁达：“文博兄一路顺风！他日若得闲暇，再聚清源书院，把酒言欢，共话桑麻！”
孙文博也笑了，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复杂的况味。
他不再多言，一拱手，调转马头，在随从的簇拥下，踏上了东归的官道。
陈禾驻马长亭，目送着孙文博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融入那一片金色的田野和初升的朝阳里。
风卷起他青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冬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安塞堡新筑的黄土墙头。
堡子里升起的炊烟，被风撕扯成缕缕灰白，挣扎着融入铅灰色的天空。
陈禾刚从肤施赶回，裹着一身寒气踏进临时衙署那间总算砌了火炕的土屋。
还未来得及掸去肩头的雪粒，更夫张伯便佝偻着腰，带着一脸复杂难言的神色匆匆进来。
“大人堡子外头来了些人。”张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和困惑。
“流民？”陈禾解下冻得发硬的大氅，随口问道。
入冬以来，因关外白灾，逃难过来的流民一首没断过。
“是也不是。”张伯搓着冻僵的手，凑近了些，浑浊的老眼看向陈禾。
“看着是汉人模样，衣裳破得不像样，可可他们是从西边，打关外翻山过来的！”
关外？陈禾的动作顿住了，眉峰瞬间锁紧。
这个方向，这个时节他立刻抓起刚解下的大氅重新披上：“走，去看看！”
堡门口的气氛异常凝重。
负责值守的安民队队长刘石头带着十几个青壮，手持削尖的木棍和简陋的刀枪，排成一列，警惕地盯着堡门外空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几十个人影。
寒风呼啸，吹得他们单薄破烂的衣衫紧贴在枯瘦的身躯上。
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黄肌瘦，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嘴唇冻得青紫，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冻疮和污垢。
他们紧紧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羔羊，眼神里交织着极度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丝回到故土的、微弱的希冀。
最刺眼的，是人群里几个妇人怀中紧抱着的幼童。
那些孩子同样瘦小，小脸脏污，但眉眼轮廓，却分明带着异族的特征：高耸的颧骨，略显卷曲的头发，或是过于深邃的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