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去,“你看这肤施、安塞堡,刚刚有了点起色,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百事待举。
军中、民政、钱粮、外务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千头万绪,压在心头?我每日睁眼便是这些,闭眼梦里还是这些。
有时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挤不出来,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张伯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边关非久居之地,此地女子嫁娶,多为求个安稳依靠。
我身兼两县,又顶着个‘安抚司勾当’的虚衔,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朝中风云难测,边关烽火未熄。
谁家女儿嫁给我,便要跟着担惊受怕,甚至可能朝不保夕。”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中带着枸杞的回甘,“况且,我这一颗心,如今都系在这两县的土地和百姓身上,实在分不出旁的了。”
孙文博看着好友眼中深藏的疲惫、责任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心中了然。他不再劝,只是举起酒杯:
“也罢。大丈夫志在西方。你心系黎庶,肩扛重任,此乃大义。只是,行舟,莫要太苛待自己。
张里正信中说得对,身边总要有个人知冷知热才好。此事不急,但也不可全然不顾。缘分之事,或许就在灯火阑珊处也未可知。”
“借文博兄吉言。”陈禾笑了笑,笑容里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两人碰杯,将杯中残酒饮尽。
就在这时,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紧接着,周安略带惊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安塞堡急报!驿丞孙福派人送来的!”
陈禾和孙文博对视一眼,神色同时一凛。
陈禾霍然起身:“进来!”
周安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浑身尘土、气喘吁吁的驿卒。
驿卒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嘶哑:“大人!不好了!今天傍晚,一伙流匪人数不少,得有五六十骑!突然冲进了安塞堡西边新安置的流民点‘榆树屯’!
抢粮!抢牲口!还还掳走了七八个年轻妇人!吴都头带人追去了,但但那伙人骑着快马,往西边深山老林里钻了!
吴都头怕有埋伏,没敢深追,派小的火速来报!”
“混账!”陈禾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盘乱响,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刚才的些许温情荡然无存,只剩下边关守土官员的凛冽杀意!
榆树屯是他费尽心力新安置的流民点,那些妇人,是那些流民汉子们刚刚安定下来的希望!
孙文博也惊得站了起来,面色凝重:“行舟!这”
陈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冷得像冰:“文博兄,看来这接风宴,只能到此为止了。我得立刻去安塞堡!”
“我与你同去!”孙文博毫不犹豫。
“不!”陈禾断然拒绝,“你是朝廷命官,奉旨巡视,安全为重!边关剿匪,刀箭无眼!你留在肤施!”
他转向周安和驿卒,语速飞快:“周安!立刻通知沈焕,点齐一百精骑,带足弓弩箭矢,备好三日干粮,在北门等我!
传令给王县丞,让他坐镇肤施,严加戒备!给安塞堡的吴大勇传令,让他带人给我死死咬住那伙流匪的踪迹!沿途留下标记!我随后就到!”
“是!”周安和驿卒领命飞奔而去。
陈禾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官袍和佩刀,对孙文博匆匆一抱拳:“文博兄,怠慢了!你且在肤施休息,我去去就回!”
“行舟!千万小心!”孙文博看着陈禾瞬间变得如同出鞘利剑般锋锐的背影,担忧地喊道。
陈禾的身影己经消失在门外。
急促的马蹄声很快在县衙外响起,向着北门方向疾驰而去,迅速融入边关深沉的夜色里。
孙文博独自站在空荡的宴厅中,烛火摇曳,映着他忧虑的面容。
桌上那杯未饮尽的枸杞酒,散发着温热的、微带苦涩的余香。
他拿起陈禾放在桌上的那封张里正的家信,厚厚的一封,沉甸甸的。他
望向陈禾离去的方向,那里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隐约传来的、肤施军营点兵的号角声。
边关的夜,从来不曾真正安宁。
第三日的傍晚,肤施城头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
孙文博站在城楼上,望着官道延伸向安塞堡的方向,心中焦虑未散。
自陈禾那夜带着一身凛冽杀气纵马出城,己过去两日两夜。
他留在肤施,虽受王县丞妥善接待,参观了县学、工坊,甚至被请去品尝了牧野苑新出的羊奶酪,但心思始终悬在西北那片莽莽山塬里。
剿匪,尤其涉及被掳掠的妇孺,凶险莫测。
他无法想象,当年清源书院里那个沉静温和、连学费都要靠抄书攒下的寒门学子陈行舟,如今要如何面对这般血腥的场面。
就在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城墙上时,官道尽头,一队人马踏着滚滚烟尘疾驰而来。
当先一骑,青袍猎猎,身形挺拔如枪,正是陈禾!
孙文博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跑下城楼,迎到城门口。
马队卷着尘土在城门前勒住。
陈禾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依旧。
但孙文博一眼就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和下巴上更显杂乱的胡茬,官袍下摆和靴子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甚至有几处暗褐色的可疑印记。
他身后跟着的沈焕和十几名骑兵,同样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和尚未完全褪去的肃杀之气。
“行舟!”孙文博抢步上前,一把抓住陈禾的胳膊,上下打量,“你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人救回来了吗?可有受伤?”
陈禾看到孙文博眼中的关切,紧绷的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反手拍了拍孙文博的手背:“文博兄放心,我没事。人都救回来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连夜奔波的干涩,却异常沉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文博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