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兄谬赞了。哪有什么世外桃源,不过是竭尽全力,带着百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点一点重新刨食吃罢了。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要紧的是,是这些百姓自己肯拼命。”
他简单讲述了开渠复田、清理隐田、鼓励采药、以工代赈等举措,又重点说了与仁济堂合作打开药材销路的事,语气平实,却听得孙文博心潮起伏。
“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带你看看!”陈禾放下茶碗,兴致勃勃地拉着孙文博出了县衙。
他们先去了城东那片规模宏大的枸杞种植园。
十月正是采摘旺季,红艳艳的枸杞果如同碎落的玛瑙,缀满了枝头。
数百名农妇、半大孩子挎着竹篮,穿梭在田垄间,手指翻飞,熟练地将成熟的果实摘下,欢声笑语在田野间回荡。
空气中弥漫着枸杞特有的清甜微辛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旁边新建的晾晒场上,一片片火红铺展开来,蔚为壮观。
工房的吏员带着人,正将晒干的枸杞分等、装袋,过秤入库,忙而不乱。
“这这规模!”孙文博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官宦,见过繁华,却从未见过如此充满原始生命力和蓬勃希望的农事景象。
他蹲下身,小心地捻起几颗饱满的枸杞果,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行舟,此物价值不菲,你竟能组织如此多人,种出这等规模?这管理调度”
“因地制宜罢了。”陈禾指着远处负责统筹的工房吏员。
“定好规矩,按劳计酬,多劳多得。农妇们手脚麻利,干得比男人还快。孩子们也能帮着做些轻省活计,补贴家用。
这红果子,就是咱们两县百姓的‘金豆子’。”
接着,他们又策马去了城外的牧野苑。
这里圈养着数百头从野山羊驯化而来的羊群,毛色混杂,但体型健壮。
一些羊的角上还特意系了红布条做标记。
十几名牧人正将羊群分群,准备赶往不同的草场放牧。
看到陈禾,牧人们纷纷停下行礼,眼神里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这些羊,是沈焕带人在山里围猎野山羊,再慢慢驯养的。”陈禾介绍道,
“羊肉、羊皮、羊奶,都是好东西。尤其是冬天,羊肉汤能暖身子,羊皮袄子能御寒。这些系红布的是头羊,更通人性,能帮着管住整个羊群。
孙文博看着那些在牧人驱赶下井然有序移动的羊群,再看看那些肤色黝黑、眼神却异常明亮的牧人,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曾在京畿富庶之地为官,深知民生之艰,组织之难。
而在这苦寒边陲,陈禾竟能将开荒、种药、驯兽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梳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调动起如此庞大的民力,形成如此可观的产业!
这份治政的实干之才,远非殿试文章所能体现!
最后,他们来到了肤施军营。
尚未靠近,便听到震天的喊杀声和整齐的脚步声。
校场上,数百名兵卒正在操练。
刀盾手结阵如墙,长枪兵突刺如林,弓弩手引弦待发,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高台上,巡检沈焕一身戎装,目光锐利如鹰,正手持令旗指挥变阵。
他身形挺拔,神色冷峻,早己不是当年那个因家族获罪而充军的落魄青年,而是真正有了统兵大将的凛然气度。
“变!锋矢阵!”沈焕令旗挥动,声音冷硬。
校场上的方阵瞬间裂开、重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塑形,眨眼间变成一个锐利的三角冲锋阵型,杀气腾腾!
“好!”孙文博忍不住脱口赞道。
他在京畿也见过禁军操练,但眼前这支边军的剽悍、整肃和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气,绝非承平日久的京营可比。
沈焕看到陈禾和孙文博,示意副手继续操练,自己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抱拳行礼:“大人!孙大人!”
“沈焕,辛苦了。”陈禾点点头,指着校场,“文博兄,这是沈焕,咱们肤施的巡检。
这些兵,大半是本地招募的军户子弟,还有不少是战后收拢的流民青壮。去年此时,他们很多人连刀都拿不稳。
现在,不敢说能横扫千军,但守住咱们肤施这一亩三分地,护住身后的爹娘妻儿,绰绰有余了!”
孙文博看着沈焕那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眼神坚毅的脸,又看看校场上那些汗流浃背、眼神凶狠专注的士兵。
再想想陈禾“兼领安抚司勾当公事”这个看似无奈、实则被他经营得铁桶一般的职位,心中最后一点“榜眼”对“探花”的微妙比较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由衷的敬佩。
他自问,若将自己放在陈禾的位置上,面对战后的满目疮痍、匮乏的资源、彪悍的敌人和桀骜的兵将,能否做到这般地步?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行舟,”孙文博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拍了拍陈禾的肩膀。
“我今日方知,何为‘治大国如烹小鲜’。你这‘小鲜’,烹得惊心动魄,却又恰到好处。愚兄佩服!”
当晚,陈禾在县衙后院简单设宴为孙文博接风。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肤施本地的炖羊肉、新收的荞麦面饼、几样时蔬小菜,还有一壶自酿的枸杞酒。
两人屏退了左右,在摇曳的烛光下对酌。
几杯温热的枸杞酒下肚,驱散了秋夜的寒意,也打开了话匣子。
公事谈得差不多了,孙文博看着陈禾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孤寂,放下酒杯,关切地问道:
“行舟,公务繁巨,固然重要。但你个人之事,可有打算?我离京前,内子己有身孕,家中老人欢喜得很。”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厚实的信,“这是张里正托我带给你的家信。老人家信中除了殷殷关切,也也提到了你的终身大事。
他担心你在这边关苦寒之地,孤身一人,无人照料冷暖。”
陈禾接过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头一暖。
他摩挲着信封,没有立刻拆开,沉默了片刻,才苦笑着摇摇头:“文博兄,恭喜你要当父亲了。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