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看向王铁牛。
那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此刻被众人目光聚焦，又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努力想把胳膊从李二柱手里抽出来，表示自己没事。
“好！都是好样的！”陈禾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归来的士兵，尤其在王铁牛和李二柱身上顿了顿，
“没见血之前都是新兵蛋子，见了血，砍了匪，就是咱们安塞堡的兵！是条汉子！”
他走到王铁牛面前，看着他还带着稚气的脸和胳膊上草草包扎的渗血布条，“怕不怕？”
王铁牛梗着脖子，声音有点抖，却很大声：“回大人！刚刚砍下去的时候，手有点抖后来后来就不怕了！
李大哥说，对敌人手软，就是对自己人残忍！”
“说得好！”陈禾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李二柱，带他去找张伯，好好清洗包扎！其他人，解散！
抬回来的野猪，交给伙房，今晚加餐！犒劳有功将士！”
“谢大人！”士兵们齐声欢呼，疲惫一扫而空，兴高采烈地簇拥着野猪和同伴向军营走去。
看着他们充满活力的背影，听着集市上商贩们好奇的询问和兵卒们略带夸张的讲述，陈禾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练兵、剿匪、清路、通商、种药
一桩桩一件件，像一颗颗投入水中的石子，终于在这片荒凉的边地上，激荡起了属于安塞堡自己的、充满生机的涟漪。
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虽然边关的风从未真正停歇。
但此刻，看着堡子里升起的炊烟，听着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感受着那份由无数细小努力汇聚而成的、实实在在的安稳。
陈禾觉得，所有的疲惫和操劳，都值了。
夕阳的余晖给安塞堡的黄土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陈禾没有回衙署，信步走到了堡子东头那片向阳的坡地。
这里，是他规划中的“枸杞园”核心区域。
几个月前移栽的枸杞苗，在精心照料下，己经舒展出茂盛的枝叶，郁郁葱葱，覆盖了大半个山坡。
细长的枝条上，密密麻麻地缀满了青绿色的小浆果，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再过不久，就会由青转黄，再由黄变成一片醉人的红霞。
陈禾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簇簇青涩的小果。
粗糙的触感，带着生命的韧劲。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秋日里，这片山坡被红艳艳的枸杞覆盖的盛景，看到堡民们挎着竹篮、欢声笑语采摘的场面，看到满载着枸杞、当归、花椒的商队，沿着那条通往肤施、通往更远地方的宽阔官道，络绎不绝
远处，军营方向传来了士兵们粗犷的饭前歌声和阵阵肉香。
集市上，最后一拨商贩也收拾好了摊位，三三两两说笑着往新开的简陋客栈走去。
更夫张伯敲响了第一声梆子，悠长的声音在暮色西合的堡子里回荡。
十月的肤施，己褪尽了暑气，塬上的风带着干爽的凉意，吹过金黄的甘草田和一片片挂满红玛瑙般果实的枸杞园。
官道上，满载药材、皮毛的商队络绎不绝，马蹄踏在夯实的路面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回响。
比起去年初来时的凋敝，如今的肤施，像一棵熬过寒冬的老树，在边关的风沙里，倔强地抽出了繁茂的新枝。
陈禾刚从安塞堡赶回没两天，正埋首在县衙堆积如山的公文里。
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理清两县秋收后赋税账册、药材外销契约以及入冬前军备物资储备的条陈。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他半旧的青色官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在光线下清晰可见，更添几分风霜之色。
“大人！大人！”周安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罕见的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
“来了！京里京里来人了！说是说是祥符县的孙知县！点名要见您！”
孙知县？
陈禾手中的笔一顿，一滴浓墨洇在账册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先是茫然，随即骤然爆发出惊喜的光彩：“孙文博？！快！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陈禾几乎是跑着冲出县衙二堂，穿过前庭。
衙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着手，仰头打量着县衙那略显简朴却修缮一新的门楣。
他穿着簇新的七品青色官袍，身形依旧挺拔，气质温润，只是眉宇间比当年在清源书院时，多了几分沉稳和官威，正是榜眼孙文博！
“文博兄！”陈禾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几步抢上前去。
孙文博闻声回头，看到疾步而来的陈禾，眼中也瞬间盈满笑意，张开双臂迎上：
“行舟！真的是你！”两人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又迅速分开，互相打量着对方。
“黑了，瘦了，也更结实了。”孙文博看着陈禾明显粗糙了许多的脸颊和下巴上的胡茬，语气感慨，“这西北的风沙，果然磨人。”
“文博兄倒是风采更胜往昔！”陈禾笑着回敬，引着他往里走，“快快请进！你怎么会来肤施？这千里迢迢”
“朝廷为了明年赋税能落到实处，选派京畿路官员巡视偏远州县，察访民情，清点税赋基础。为兄我自请来了这延州路，第一站便是你这肤施县！”
孙文博边走边说，目光好奇地扫过整洁的县衙庭院和穿着整齐、精神面貌明显不同的衙役。
“路上便听闻肤施今非昔比，今日一见，单看这县衙气象，便知传言不虚！”
两人在二堂落座，周安奉上热茶。
孙文博端起粗瓷茶碗，也不嫌弃，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带着探究落在陈禾身上：
“行舟，这短短两年不到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从安塞堡一路行来，那官道宽阔平整，商旅不绝。
进了肤施，田畴井然，市井喧哗，军营整肃这哪里像是刚经历战火、地处边陲的穷县？简首简首像个世外桃源！”
陈禾摆摆手，脸上并无多少得意，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历经磨砺后的平静。